夏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如同退潮后平静的海面,又像是一艘在风暴中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破败小船。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恐慌,抑或是被过量的恐慌沉入了一场睡眠的潮汐。
                
                
                夜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声音嘶哑而固执。
                
                
                它从纱窗的细密网格里一丝丝地钻进来,像清道夫一般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房间里那股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换上了午夜时分清冽而微凉的空气。
                
                
                但夏桃睁着那双琥珀似的眼睛,毫无睡意。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体僵直,像一块遗世独立的石头。房间被黑暗所遮蔽,酸腐味也尽数逝去,只有夜风在她的脸庞上留下微凉的触感。
                
                
                这一切都放大了她的听觉,但她什么也听不到。
                
                
                自己的…不,是姑姑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隔着长长的甬道,像两座互不相闻的孤岛。
                
                
                她知道,无论那边发生什么,在这间夫妻卧室里,都将是一片死寂。
                
                
                那滩尿渍,妹妹涕泗横流、惊恐到失语的脸,还有自己用干拖把反复擦拭地板时发出的那种干涩的“沙沙”声,父亲悲鸣般的哭泣声……这些碎片般的画面,就像是一节节车钩松动的列车车厢,随着列车的脱轨,七零八落地撞进了她的回忆里。
                
                
                一切都是从姑姑到来的那天开始的。
                
                
                那也是一个黄昏。
                
                
                爸爸在厨房里做晚饭,油烟机“嗡嗡”地响着,像一只在铁盒子里酿蜜的大蜜蜂。
                
                
                爸爸做饭时总是把厨房的门关着,从不让一丝油烟离开厨房。
                
                
                夏李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用爸爸的旧衬衫给她的布偶娃娃做衣服。
                
                
                那件宽大的衬衫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专注的她抿着小嘴,幼小的手指慢拙地穿针引线。
                
                
                在心灵手巧这一块,自己是比不过她这个妹妹的。
                
                
                她喜欢做这些事。
                
                
                门铃声响起,“叮咚——”一声,清脆而突兀。
                
                
                夏桃从沙发上跳下来,搬了张小凳子踩上去,凑到了猫眼上。
                
                
                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很高,看起来应该比爸爸还要高大一些。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领子立着,遮住了小半张脸。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猫眼里的景象扭曲而模糊,夏桃看不清她的长相。
                
                
                又是爸爸的客户吧,又一个女客户。
                
                
                她的视线往下移,女人的双手里空空如也。
                
                
                好歹拿几张纸装一下呢,她想。
                
                
                司空见惯的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搬回椅子打开了门。
                
                
                门口的女人逆着光,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夏桃平齐。
                
                
                “你好呀,小朋友。”她的声音柔和又清淡,像夏天的凉风。
                
                
                夏桃并不愿意给她们释放过多的善意:“你是谁?”
                
                
                “夏仁在吗?”女人笑着说,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那种刻意的甜腻。
                
                
                “你爸爸是夏仁,对吗?”
                
                
                夏桃点了点头。
                
                
                女人没有立刻进来,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迅速地扫了一圈,从客厅墙上那张爸爸和她们姐妹俩的合影上掠过,又落在了心无二志的夏李身上。
                
                
                最后,她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只是看着夏桃,然后微微一笑,轻轻地把门带上后径直走进了屋子。她没有走向客厅的沙发,而是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那扇紧闭的厨房门。
                
                
                夏李终于从自己的世界回归到了家里的客厅。
                
                
                她看着这个闯入家里的陌生女人,小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不喜欢陌生人,尤其是不给自己带礼物、不先和爸爸打招呼就径自往里走的女人。
                
                
                她丢下手里的布偶娃娃和针线,站起身,像一只警惕的小猫,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女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和爸爸一样的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女人似乎并未在意身后那道小小的、充满敌意的目光。她走到厨房门口,没有敲门,只是轻轻拉开了门。
                
                
                嗡嗡作响的油烟机声浪,混合着浓郁的菜香与锅气,瞬间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穿着围裙的夏仁正专注地翻炒着锅里的菜。他以为是女儿又饿肚子了,头也没回地说:“李李?饭马上就好,别进来,小心别被呛着了。”
                
                
                “阿仁。”
                
                
                这个声音像一枚被冰封了许久的子弹,跨越了八年的时空,精准地击中了夏仁的心脏。
                
                
                他翻炒的动作猛地停住。
                
                
                那不是女儿的声音,也不是任何一个客户的声音。
                
                
                这个称呼,这个音色……熟悉得让他血液倒流,陌生得让他浑身颤栗。
                
                
                油烟机的“嗡嗡”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像无数个蜂鸣器在他耳边盘旋轰鸣。他僵硬地、一帧一帧地转过身。
                
                
                厨房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风衣的轮廓,暖光带来的目眩使他只能看清那面部的棱角。
                
                
                但夏仁不需要看清那张脸。
                
                
                那个轮廓,那个身高,那个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就足以构成她的形象了。
                
                
                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失去抓握的锅铲没了重心,从锅里滑了出来,在木制地板上摔了个倒栽葱,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锅里的菜还冒着热气,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但夏仁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身影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姐……姐?”
                
                
                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生锈多年的齿轮又重新开始强行转动。
                
                
                那个身影向前走了一步,进入了厨房明亮的光线里。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温和的微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布满尘埃的所有物。
                
                
                夏仁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恐慌像藤蔓一样从他的脚底迅速缠绕而上,滑进他的肌肉里,勒紧了他的心室与肺叶,让他无法呼吸,头昏脑胀。
                
                
                七年的平静生活,七年来构建的“父亲”角色,七年用以抵御过去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轻而易举地击得粉碎。
                
                
                他是夏桃和夏李的父亲,是一个能为家庭遮风挡雨的成年男人。
                
                
                但他又变回了八年前的那个少年,那个属于姐姐的弟弟。
                
                
                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玻璃柜上,撞得橱柜里的碗碟发出一阵“哗啦”的轻响。
                
                
                他想逃,但这个狭小的厨房,就像当初一样无路可逃。
                
                
                解释?道歉?质问?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无意义的喘息。
                
                
                夏雨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那微笑里也多了一丝真实的温度、一种近乎于怜悯的温柔。
                
                
                她站在原地,轻声说:“阿仁,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穿透了油烟机的噪音,抚平了他狂乱的心跳。
                
                
                “我找到你了。我找了很久。”
                
                
                夏仁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呜咽声泄露出来。他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酸楚是激动,还是恐惧。
                
                
                就在这时,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夏桃和夏李并排站着,像两只受惊的雏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陌生而紧张的一幕。
                
                
                夏李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她能感觉到爸爸在害怕。
                
                
                夏桃则冷静得多。
                
                
                她的目光在父亲苍白的脸和陌生女人的背影之间来回移动。
                
                
                她看懂了父亲的恐惧,也看懂了这个女人对父亲拥有的、绝对的掌控力。
                
                
                女人向他伸出手,就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
                
                
                “好了,没事了。”她说,“把火关掉吧,菜要糊了。剩下的,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