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毒火中锤炼出的意志……
四季流转,晨昏交替,山林里的风自未曾停过。从乱葬岗那夜迄今,已然整整一年。
一年——
春去秋来,霜雪染草,庵中药架更新过几轮,墙角的草藤也换了几季的颜色。
而你的身躯,也在这一年间,被一剂剂毒与药重新翻洗、重塑,骨髓更替,五脏撕裂再愈合,皮肤换了一层又一层,血液经过毒素回环、清洗、再侵蚀,如此周而复始。
你真正成了药人。
这一年来,老者每日配出新的毒剂与药材,让你服下试验,每一道汤剂、每一帖粉末、每一缕气体,都是一场生死边缘的试炼。
有的药会让骨头发烧,仿佛体内藏着炭火;
有的毒让视线模糊,语言错乱,四肢颤抖如癫痫;
有时连皮肤都会反复剥落溃烂,如枯叶一片片从体表脱落;
甚至有数次,整整三日你在地上蜷缩如死尸,无法吞食一滴水,只靠针管注入救命液维持意识。
那种痛,早已无法用人语言描述。
如燎火灼骨,如万蚁钻心,如焚身于油锅又剖腹于寒刃之间。
老者看着,从不言怜。他只是淡淡地说:
“你若连这点都撑不住,还如何穿越战火去找一个死活未卜的人?”
但你从未退怯。
每当那毒入心肺、眼前天旋地转、指甲掀裂、喉管如刮镜之时——你就会想起那夜,那双血里撑起身躯想扑向你的眼睛;那句从未出口的“不要走”;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黑夜小巷。
不是想占有他。
不是要他回应。
只是希望——亲眼,看到他。无恙。
那便足矣。
……
除了药与毒,老者也教你医术。
“懂毒不懂医,只会杀人;懂医却不知毒,终究活不长。”
于是你学骨位、习脉理,识草本、记药性。
你曾在冰水中泡断十指习针法,也曾连夜不眠为山村卧病小童诊脉试药,只为那一日能凭一己之力,在混乱战地中救人如神。
你会了冷毒穿喉的十三式手法,也记下三十六种不留痕的隐性杀法,但你从未对人施用过。
你的毒,从不为夺命,只为救命——你要靠它,活下来,找到他。
这一年,你从一个怯懦如芒的“贱民”,脱胎成一个身带剧毒、双眼燃火的“温珉”。
不是无情。不是坚硬。
而是脆弱不再需要懦弱包裹。
是善良终于有了锋芒。
……昭璃・逃亡第六月……
春寒料峭,风里透着一丝骨刺般的湿冷,天色未明,地面还铺着一层被雾冻薄凝的霜。
昭璃披着一件旧棉衣,立于破庙门前,望着远方天际未亮的灰蓝,像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等不到。
已经过了半年。
当初那一记手刀劈落的痛楚早已消散,但那一刻的画面,却像被刻在了他的瞳孔里,日日夜夜,不曾淡去。
……
那人瘦小的身躯趴在地上,拼命朝着反方向爬行,那副断指、血流、破烂不堪却仍咬牙不语的模样,早已将他的魂连根卷走。
那是他亲眼看着,却无能为力的一幕。
他甚至记得,那柄冰冷长枪捅入胸膛时,对方没发出一声痛喊,连眉都未皱,只眼睛直直望着他的方向,像是在用最后的气息,为他指一条生路。
而自己呢?
像个蠢货般,被砍晕拖走,只能在满是血腥气的昏迷中——做着那个重复的梦:
“她死了,她是为我死的。”
……
他现在住在城郊某个破庙之中。
星嬥将他藏起后,一路辗转南逃,用尽假身份与私路,将他从皇城边缘一路送至此地。
地处荒郊,几乎无人问津,也不会有人查到。
星嬥说:“你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没回话。
他常常想:如果那晚死的是自己,会不会对她比较公平些?
……
“你又一夜未睡。”
星嬥推门进来,语气带着隐忍的疲惫。他看见昭璃坐在原地,桌上是昨日没动过的稀粥,地上摆着那块断木,上头密密刻着小字——
“她在哪里?”
那几个字,从数月前就开始被他一刀一刀刻,如今整块木板已密不透风,文字重叠,如疯人乱写。
昭璃没回头,只淡淡问:“……今日有消息吗?”
星嬥沉默片刻:“乱葬岗那一段已查不到人。有人说尸体全清过一遍,无存活者。”
“无存活者?”昭璃喃喃。
“……也有人说,有个尸女起死回生,被药师捡走。”
昭璃猛然转身,那双早已被悔恨焚焦的眸子霎时绽出近乎疯狂的光。
“在哪?谁?”
星嬥却摇头:“只是流言,查无实据,名字也没有。”
“……名字……”昭璃忽地苦笑,脸色发白。
他至今,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她总自称“小民”,卑微得像风中之尘,可那夜,却用残躯撑起他命中最真实的一盏灯。
……
夜里,他常常梦见她。
梦里,她不再胆小,不再躲在墙角缩着肩。她站在风里,眼神坚定,手里握着什么,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却让他止步不前,泪流不止。
他会醒来,紧紧抓着胸口,一遍一遍低声呢喃:
“你……真的死了吗……”
“如果你还在,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
……视角:昭璃・逃亡满一年……
冬末寒气刚刚退去,黄土晒得微热,野外的小草从缝隙中探出新芽,春的气息虽浅,却已缓缓透入这片土地。
昭璃离开那间破庙已将近半年,他立于窗边,神色如常,五官与从前略有不同——他削去了长发,肤色晒成麦黄,眼尾用药草细毒灼过一道,留下深浅不一的暗痕;整张脸经过细致伪容,即便与他曾经同朝共宴者,若在街上遇见,也未必认得出。
他不能被认出。他不能抛头露面。
从逃出王宫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被视为棋盘上消失的一枚弃子。人们以为他死了,或更希望他死。活下来,是一种冒犯。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凤袍玉带、香火护身的贵妃。
自那日出逃,日子过了一年整。
他不再如初时那样,夜夜惊醒、抱头痛哭。
情绪如同湖中沉石,沉了,却未曾消散。
外人看来,他只是一个沉默的青年,左耳有疤、手指上常绷着药布,面色苍白,但气质干净宁静。
唯有夜里,无人时,他会坐在后院,看着天上月亮,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一年里的月色,有几晚极明,银雾洒满整个小院,他仰望着,心中浮起那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说过的话少,总是自称“小民”,永远低眉顺眼,却用全身去挡下了他人生最无望的一枪。
昭璃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否早已入土为安,或许只是草野中无名的白骨之一,无碑、无魂,连名字都无从祭起。
但也有那么几夜,他会忽然忆起——那人在最后一眼,是挣扎着向反方向爬的。
不是乱跑。不是挣扎。
是有意识地,把所有敌意从他身上引开。
昭璃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会在心头压上一块巨石。
“你怎能……就这么死了?”
……
那年秋末,星嬥曾带回一封密信。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药人出现,右心者。”
那几个字,像火烧似地燎进他的心。星嬥当时尚未明白何意,但昭璃却当场脸色发白,手足冰凉。
他记得——那一枪,直贯胸口。若是心脏生在左侧,早就没命。可若生右侧……
他浑身颤抖地念出那句话,像是在与天乞求,又像在咬牙低诅:
“她活着……她还活着……”
……续写剧情・重逢・风中再见……
边城酒坊的黄土院落内,炊烟初起,日头尚未正上,昭璃已挽起袖口,在后院洗着刚刚搬来的大缸。
他动作沉稳,一如平日里所有邻人对他印象的模样:寡言、勤快、不问是非、从不近人。
柴水溅湿了衣摆,汗珠自额角滑下,他没暇拭去,只是低头继续,动作静静地重复着。
这样的日子,他已过了大半年。从未有人在这场平静中察觉,他心中埋着的是一场浩劫过后的余火,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却夜夜梦见的身影。
而今天。
在他一如往常埋首苦作时,院外的街道上,人声如常,杂货贩沿街叫卖,孩子追逐嬉戏。
可他不知道,那条熙攘的街道上,正有一道视线隔着人潮,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双从未忘却过他的眼睛。
那人站在远处,衣摆拂风,站在洒满阳光的转角,脚步不移,只凝神看着他。
她没有开口,没有走近,只看着他——那个即便削去华服、剪短长发、故意弄脏脸色、遮住风骨的昭璃。
可她依旧一眼认出。
那双眼眸,那眉心未褪的轮廓,那身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的孤傲与凄清。
是他。
是她日日夜夜惦记着的那个人。
是那夜被拉走时,最后看见的背影。
是她心中觉得最美好、最不该沦落至此的人。
心中涌上万千情绪——喜悦、激动、不舍,交织成难以名状的酸痛。
“……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大步走过去,想呼唤他的名字,却一步也移不动。
她站在风里,胸口一颤一颤,如临生死。
而就在此时——
他似是有感。
那一向沉稳如山的人,在洗缸的瞬间,忽地抬头。
目光像被什么牵引似的,望向街道那头,越过人群,穿透阳光与风尘,与那一双藏满话语的眼睛对上。
他愣住了。
视线在相对的一瞬间剧烈震动,整个人如被雷劈中,手里的木杓“咚”地掉入水中。
他不敢相信。
那人……不是死了吗?不是已在乱葬岗化为白骨?那一枪,那血……那种痛到撕魂裂骨的记忆怎可能弄错?
她真的没死。
就像梦里无数次浮现的身影。
但这一次,梦不会这么清晰、这么真切——连风里她身上的气味都还是那样熟悉,那样近。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梗住,动弹不得。
想移开视线,却无法移动分毫。
她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他。
两人之间,是闹市,是人声,是货摊与奔跑童声,是苍白俗世无数的音色叠影——但那些声音,此刻于他们耳中皆化为寂静。
只余目光交缠,千言万语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