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经连着下了三天,天色始终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张浸了水的破布给罩住了。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砸在屋角的瓦罐里,发出单调又烦闷的声响。
穗儿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里没几片菜叶,更别提油星了。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两个拳头大的糠饼,那就是一家三口今天的晚饭。
父亲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皱纹的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每天不是对着田地发愁,就是对着催税的官差叹气。
母亲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她把糠饼掰开,将大的一半推到穗儿面前,自己小口地啃着剩下的一小半,仿佛在嚼着什么难以下咽的苦药。
“多吃点,穗儿,还在长身子呢。”母亲的声音沙哑。
穗儿点点头,却没什么胃口。
她知道,家里的米缸早就见底了。
这点糠,还是母亲找邻居借的。
北边的仗打得火热,皇帝老爷要钱要粮,一层层的官吏压下来,赋税涨得比家里的野草还快。
虽然战火还没烧到他们这个偏远的小村子,但那沉甸甸的税负,已经像一座大山,压得全家都喘不过气来。
吃过晚饭,母亲催促她早点回屋睡觉。
穗儿躺在自己那用稻草铺成的小床上,身上盖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被子。
屋子没有门,只挂着一张破旧的草帘,父母在外面小声的交谈,一字不漏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家里的粮食,撑不过这个月了。”是父亲压抑着绝望的声音,“下个月的‘军粮税’又要交,我们上哪儿去凑啊?”
“要不……把那二亩薄田卖了吧?”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卖了田,我们往后吃什么?再说,现在这光景,谁家还有余钱买田?就算卖了,也换不来几个钱,交了税,剩下的又能撑几天?”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屋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风刮得窗纸呼呼作响。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母亲幽幽地开了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重重地砸在穗儿的心上。
“当家的,你看……穗儿她……也十四了。”
穗儿的心猛地一揪,呼吸都停滞了。
“穗儿的模样,村里人都说长得俊俏。我听人说,县里的张老爷……最近正在纳第十八房小妾……给的彩礼,足足有五十两银子。”母亲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缴清税,还能剩下些……至少,至少能活下去……她跟着我们,早晚也是饿死……”
“你胡说什么!”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但很快又弱了下去,充满了无力和疲惫,“那是我们的亲闺女!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我也不想啊!”母亲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可你看看这个家!我们快要活不下去了!把她卖给张老爷,好歹是去享福,吃穿不愁,总比跟着我们在这儿活活饿死强!难道你要看着我们一家三口,全都饿死在这破屋里吗?”
父亲不说话了。
空气里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叹息。
穗儿躺在黑暗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身下干枯的稻草。
原来,这就是答案。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最近总是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掉眼泪。
原来,她那张还未完全长开的脸,在父母眼里,已经成了一件可以换取五十两银子的货物。
她不是他们的女儿,她是可以被卖掉的东西。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了全身。
外面的雨还在下,可穗儿觉得,再大的雨,也冷不过她此刻的心。
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可是没有,她只感觉到一片冰冷和黑暗,无边无际,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