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当红影星曼珠正倚在施坦威钢琴边,一袭牡丹旗袍勾勒出婀娜身段,指尖懒懒搭在琴键上,红唇轻启唱着一支意大利咏叹调。
她的嗓音低哑缠绵,像浸过红酒的丝绒,每一个转音都勾着人心痒。
“Amor, amor”
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举着酒杯围在她身侧,眼神却不住往她滑落的披肩上瞟。
西棠与时家衡耳语,而后起身穿过人群时,正听见有人低声调笑:“曼珠小姐这意大利语,莫不是在威尼斯学的?”
曼珠轻笑,歌声未断,却用脚尖轻触那人的鞋跟。
满座衣冠,皆是戏子。
浑浊的空气让人闷得慌,李崇川与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悄然离席。
他边踱边咬了支薄荷烟在嘴里,眼瞧着时家衡行色匆匆迎面而来,两人擦肩而过,余光还能瞥见他散乱的衣领。
李崇川没心思去探究别的事儿,只想寻个清净。
于是随手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却不想撞见西棠侧坐在椅上, 。
那月白旗袍半撩至膝上,雪白的肌肤在昏黄灯下泛着玉色。
而她的手,在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猛地扯下裙摆遮住裙底的风光。
西棠背过脸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李参谋进屋,没有敲门的习惯?”
李崇川扫过她裙缝间系着的丝袜扣,像是咬着她腻白的大腿般。
又想起方才衣衫不整的时家衡,他唇角微勾,“下回记着了,必不能如此闯进来再坏了三小姐的事。”
西棠听出他话外之音,口吻渐冷:“你什么意思?”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间,目光落在她攥紧旗袍的手,“比起这个,我倒是更不解风月场里打滚的,如何就看不得?”
她倏地站起身,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拍到桌上,“李崇川!”
他低笑一声,烟蒂碾灭在窗台,“怎么,我说错了?”
西棠仰脸瞪他,呼吸微促,药膏的苦香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纠缠不清。
她忽地冷笑:“李参谋既然觉得我轻浮,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他盯着她发红的耳尖,忽然伸手,指尖在她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一勾,“时家衡倒是舍得给你买好东西。这翡翠扣,倒像是清宫里的物件。”
她猛地后退,却被他扣住手腕,两人呼吸交错,剑拔弩张“李参谋,请您自重。”
“自重?”这两个字引得李崇川低笑出声,指腹在她腕间摩挲,力道不轻不重,“昨日我抄了虹口的日本商社,眼下人都在我手里押着。头一个招的,自称是花凫的姑娘。”
他顿了顿,瞥着西棠逐渐发青的神色道:“瞧着西棠小姐像是念过些书的样子,不知可听过一句诗?”
那丫头刚过十四,是姑姑月前在渔船上买回来的,进了公馆便闹自裁。见她三番五次的逃跑,姑姑就将她扔去了日本人那里。
西棠闭上了眼,那孩子瘦弱得可怜,不知已经被糟蹋成什么模样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
李崇川冰冷的字眼激荡了她的瞳孔,谁知他突然加重力道,西棠腕骨传来清晰的痛感,她攥紧了被他压着的手。
“商女不知亡国恨?”她眸色却止不住地发颤,“李参谋怕是忘了,那商女唱的《玉树后庭花》,正是亡国之音。”
西棠猛地抽回手,玉镯在案上刮出刺耳声响,她撇身而过时旗袍下摆扫过他的军靴。
“站住。”李崇川命令道。
“既你认定我是那等没骨头的,往后少与我接触,怕是外人看到会污了您的清誉。”西棠头也不回地推开房门,却又在门口顿住,“李参谋,她只是个孩子。”
她转到一半的身,复又旋了回去,“若是查明她与日本人无干系,麻烦您着人送个信来花凫,我去接她。”
雨丝混着夜风灌进来,走廊灯光将她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
桌上落下她遗忘的药膏,李崇川执起一看,是教会医院制的皮肤抗炎药。
他握着药膏,回身望向空荡荡的房门,将药膏放进了制服口袋里。
又落雨了,西棠踩着湿透的绣鞋回到花凫公馆时,檐下的烛火已吹灭了几盏,黢黑的前厅连个接迎的人都没有。
“玉珞?”
二楼的灯应声亮起,东蔷站在那儿,蔻丹指甲叩着栏杆:“真是………姑姑竟还许你全须全尾地出局?”
出局二字像银针般扎来,西棠扯下湿哒哒的披肩,往桌上一扔,“二姐慎言。”
她边解着最上头的衣领,边笑起来,“二姐怎么今夜倒有空盼着我归家?我给忘了,今日是沈老夫人过寿,沈老板今日不得空。说来倒也怪,都请了我,怎么没一并将姐姐接了去?”
东蔷脸色骤变,手里的檀香扇啪地合拢。
今晚已经够累了,西棠没劲与她费口舌,于是大步走向自己的西里屋。
东蔷气势汹汹地跟在她身后,拖鞋趿得噼啪响。
门被她猛地摔上,她拿扇骨指着西棠,压声道:“你别以为攀上时家衡就能飞出公馆了。我与谁都与你不相干,少把你的手伸我这里来。你不会指望时家衡能三媒六娉娶你做时家少奶奶吧?”
说着,东蔷恶狠狠地笑起来:“笑话!时家衡与赵家千金有婚约,那二位的家族,有一人能容忍他娶一个倌人做姨太太?”
她揣起臂,打量着西棠,“别说姨太太了,外室都不可能。”
“姐姐谬赞了。”西棠拧着毛巾,铜盆里荡开血色,她膝上伤口又裂开了,“我何德何能妄想靠聘礼赎身?”
“哼。”听她如此知趣,东蔷收敛了气焰,却还是不肯饶她,“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时家衡再能耐也只是个商人,有什么本事能把你从李崇川手里保下来?云京谁敢惹李家,就是在找死。就凭你让人受了血光之灾,你还有几天好日子能过?”
李崇川?西棠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忽地笑了:“多谢姐姐。”
东蔷对她的低姿态正洋洋得意,门外传来隐约玉珞的声音,“姑姑?这么晚还没歇息?”
两人同时变色,东蔷开门离去,只见姑姑的披风掠过转角,正往楼下走去。
雨势渐急,窗帘印过呼啸而去的车灯。西棠卧在床上,膝处不停地锐痛。药膏落在了饭店,伤口又渗出血丝,痛得她无法入眠。
“三小姐…”玉珞端着牛奶进屋,见她睡裙被血染得全是红晕便惊呼道:“您这伤!”
“不碍事。”西棠摆摆手,下床去换衣。
玉珞为她缠着纱布,欲言又止:“方才…李参谋的副官来递话,说…”
西棠眉心一跳,“说什么?”
“说让您抽空去军部一趟。”
西棠深吸一口气,看向时钟,此时已快天亮了。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心里却已转过千百个念头。
他果真连夜审问并放行那个孩子了?心落回肚子里的那一瞬,又转念想到,她从未踏足过军部那样险峻威严的地方,会不会生出事端?
“若是姑姑问起…”玉珞更是担心。
“就说我去教会医院看伤了。”西棠推开窗,夜风裹着雨后湿气扑面而来,那辆黑色轿车的尾影还残留在巷口。
玉珞忧心忡忡道:“三小姐,还是让我陪你去吧,我害怕………”
“好。”西棠拉上了窗帘,换了纱布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痛了,她摸了摸玉珞油亮的辫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