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倒映着高悬空中一抹惨淡的、尚未被夜色完全吞噬的月白。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腐烂的、甜腻的花香,混杂在一起,绞着不安的思绪。
应惑珉困在他的腿上。
随行的侍卫推动轮椅,稳当地穿过幽深的回廊。
府中的侍女仆从们跪伏在道路两旁,头颅深埋,连呼吸都仿佛是罪过,生怕连带着要了他们的命。
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眼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是如何以一种屈辱而无助的姿态,被男人圈在轮椅之上。
府门外,一辆规制几近天子的乘舆早已静候多时。
车身以紫檀木为骨,外裹朱漆鎏金,窗棂皆嵌着鸽卵大的东珠,车檐四角悬着銮铃,铃身雕着缠枝莲纹。
两名虎背熊腰的侍从早已恭候在旁,见他出来,立即上前,一人一边,稳稳地抬起轮椅的前端。
应慈琏抱着怀中的她,借着侍从抬起的力道,平稳地将她和自己一同移入了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车厢内燃着安神香,那味道过于浓郁,反而让人心头发紧。
应惑珉被呛到,埋在他胸膛咳了两声。
他将她安置在铺着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自己则依旧坐在轮椅里,占据了车厢内大半的空间。
见她难受,熄了香,抚着她的后背帮她缓气。
在这方小小的、密闭的空间里,应惑珉再抗拒也无处可藏,只好任他动作。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水的街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饿不饿?”应慈琏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长久的缄默。
他伸手想去抚摸应惑珉的脸颊,却被她遽然偏过头躲开。
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应慈琏如平常然地收回,转而为她理了理微开的衣襟。
“渴不渴?车里备了你素日爱喝的梅子汤。”
应惑珉始终没有作声。
她将脸转向车窗的方向,疏离地望着那厚重的绣着繁复云纹的帘子。
偶尔一阵风吹过,帘角被掀开一道缝隙,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一闪而过,应惑珉将所有的心思都放空在那模糊的灯火与屋檐上。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细微的疼痛来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用沉默来抵抗他。
应慈琏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她,想将这些年不曾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光一点一滴补偿填满。
他享受着这种将她完全掌控在怀的感觉,她的僵硬,她的沉默,连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奶香与适间被他逼出的情动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都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一处厚重高耸的宫门前停下。
这里不是皇宫的正门,而是通往内廷深处的一道偏门,寻常时候,只有运送秽物或是押解重犯的囚车才会从这里经过。
“到了。”应慈琏轻声说。
他没有等侍从前来,便亲自推开车门。
阴冷潮湿,一股夹杂着血腥与霉变气味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应惑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侍从将一块与车厢等高的脚踏板搭在车门与地面之间,形成一个平缓的斜坡。
既而,他才熟练地控制着轮椅,载着怀中的应惑珉,缓缓滑下马车。
眼前是天牢的入口,两扇巨大的铁门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门口的石阶上生着滑腻的青苔。
手持长戟的禁卫军面无表情地行礼,打开了沉重的门锁。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门向他们敞开。
天牢之内,光线是吝啬的,只有墙壁上隔着很远才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湿滑的地面。
光与影的交织构画那样决绝,恍若将世界切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面是苟延残喘的生,另一面是无边无际的死。
空气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像是数年浸透了每一块砖石,任凭穿堂的阴风如何吹拂,也带不走分毫。
轮椅车轮在石板路上压出轻微的、水淋淋的轻音,在这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清晰而沉重。
两旁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或是铁链拖动的响动,那些蜷缩在黑暗中的人影,像是一堆堆被遗弃的破布,早已失去了人的形态。
他们一直走到了天牢的最深处。
这里比外面更加阴冷,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
在一间相对干净的牢房前,应慈琏停下了轮椅。
牢房的墙壁上,一个男人被四条粗大的铁链锁住了四肢,以一个屈辱的姿态吊挂着。
他身上的锦服早已被血污浸透,变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鞭痕与烙印。
男人的头发散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还依稀能看出几分昔日的轮廓。
应惑珉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从应慈琏的怀中挣脱下来,踉跄着扑向那道铁栅栏。
她身上华美的衣裙和精致的珠钗,在此刻这肮脏可怖的环境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应慈琏看着自己仍保持着环抱姿态、却已空无一物的手,失落地垂下了眼帘。
他嘴角的弧度淡去,化作一抹难以省觉的自嘲。
尔后他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那扇栅栏,准备欣赏这场他亲手编排的好戏。
“哥哥……”应惑珉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扑到牢门前,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去触碰应恩玹,却又怕弄疼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只能徒劳地将脸贴在栅栏的缝隙间,泪水决堤而下。
听到她的声音,那个被吊着的男人身体微微一颤,他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到几乎脱相的脸。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应惑珉时,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却瞬间点亮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姝嬅……”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打磨过一般,带着渗血的力道。
“哥哥!”应惑珉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应恩玹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与自责。
他挣扎着,想要靠近她一些,却被铁链无情地扯住,发出一阵哗啦的刺耳声响。
门被狱卒打开,应惑珉旋即冲了进去。
应恩玹喘息着,虚弱地问:“他……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她浑身一僵,腿间似乎还残留着被应慈琏细致舔舐过的,羞耻灼热的触感。
顿了顿,最终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砸落在地。
“那就好……那就好……”应恩玹倏地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她,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比哭还要难看。
“姝嬅,你听我说,有什么事,你不要逞强。他有气,自然会撒在我身上,这是我欠他的。你……别太担心我。”
应惑珉只是抱着他垂下的一只手臂,将脸埋在他的污衣上。
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犹如要将所有的恐惧、屈辱与绝望都一并排出来。
在应慈琏看不见的角度,她哭泣的手,却悄悄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将一小团早已被手心汗水浸湿的纸条,飞快地塞进了应恩玹宽大的衣领深处。
完成的瞬间,她便松开了手,继续伏在那里,悲伤得恍若整个世界都已崩塌,只得恋恋不舍地珍惜此刻重逢。
应慈琏在不远处静静地看完了这场戏。
他推着轮椅,缓缓来到应惑珉的身后。
“看来妹妹与皇弟真是情深义重,让本王好生感动。”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满是嘲讽。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
它落在应惑珉紧抓着牢门的手背上,没有用力,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迫使她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
不容她有丝毫反抗,便将她整个人从应恩玹身上撕开。
应惑珉踉跄着后退一步,若不是被应慈琏顺势揽住腰,恐怕早已跌坐在地。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落入一个坚硬而熟悉的怀抱。
应惑珉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通红的眼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
她的目光淬着怒火,携着决绝。
“应慈琏,你疯了!”
她一字一顿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你将当朝天子囚禁于此,严刑拷打,难道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不怕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她刚刚碰了应恩玹的手。
做完这一切,应慈琏才抬起那桃花眼,认真回道。
“妹妹此言差矣。”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
“本王何曾将陛下囚于此地?只是近日朝中有些要事,牵扯甚广,本王不得已,才请陛下来此,协助问一些话罢了。”
他稍一滞,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牢中那个虚弱的身影。
“至于这些皮外伤……”他啧了一声,仿佛十分惋惜,“想必是天牢的奴才们手脚粗笨,伺候不周,才不小心冲撞了圣驾。回头,本王定会严惩他们。”
这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说辞,让应惑珉气得浑身发抖。
应慈琏似乎很享受她这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他姿态亲昵,语气却像是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进行劝解。
“妹妹放心,本王知道分寸。陛下乃万金之躯,自然不该久留在这等污秽之地。”
他侧过头,对身后的侍卫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来人。”
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听令。
“即刻将陛下送回承干宫,好生休养。再传太医院院使,日夜随侍在侧,务必让陛下龙体早日康复。若有半点差池,本王唯他们是问。”
“这段时日,朝政繁杂,就不劳陛下费心了,陛下只管在宫中安心静养便是。”
“是。”侍卫领命,立刻便去打开了牢门。
铁链被解开的声音,刺耳又沉重。
应恩玹虚弱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软倒下来,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
应惑珉看着哥哥被拖走,心如刀割。
她想追上去,却寸步难移。
应恩玹被架着,经过他们身边时,他艰难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应惑珉却读懂了他的口型。
他在说:活下去。
视线再一次模糊。
她眼睁睁地看着应恩玹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的黑暗之中,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怪兽,一口吞噬。
应慈琏慵懒地将下巴抵在应惑珉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幽芳。
“本王是不是很通情达理?”
他低头,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妹妹想见的,本王让你见了。妹妹想说的,本王也让你说了。现在,妹妹是不是也该听本王的话了?”
“今日够了,同本王回去罢。”应慈琏说。
这一次,马车没有再向长公主府的方向驶去,而是穿过层层宫门,径直驶向了皇宫的腹地。
最终,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前。宫殿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栖桐宫。
这是他曾经作为太子时的居所。
应慈琏抱着她,让侍从推着轮椅走进宫殿,里面的陈设让应惑珉再次怔住。
被遗忘的记忆随之袭来。
这里的一切,都被布置得与那时一模一样。
为了哄骗他,假意留在他身边时,将宫殿布置成自己喜好的模样。
时光好似在这里倒流,回到了那个她处心积虑、而他却满心欢喜的日子。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眠眠,喜欢么?”
应慈琏自顾自地憧憬着未来,眸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与我同吃,同睡。我会让你成为这宫里,最尊贵的人。我们依旧如从前那般,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