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这样漫长的旅途,我反反复复醒来,只能抬头看见封闭的车顶和哥哥假寐的脸。
本来是用来装取货物的车厢超载了一堆人类,连可以用来透气的窗户也没有,一股沉闷的压抑弥漫在我的周围。
我注意到大家的话都少得可怜。
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这并不符合人类的天性,在末日的氛围下,被强行圈在一起的人类会本能地抱在一起取暖,从陌生人身上汲取安慰才对。
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难道大家都已经接受了自己是货物的事实?
既然已经变成了具有使用价值的物品,被剥夺了身为正常人类的权利,所以大家也变得不像人类了。
也是,大家都是堆放在车厢里的货物罢了。
我的眼睛从哥哥的脸转到他的胳膊,又从他的胳膊转到身旁的人身上。
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默契地和哥哥隔开了一个手掌的距离,即使其他人都严丝合缝的挨在一起。
眼前的家伙最为滑稽,他的脸上有一道从太阳穴一路延伸到嘴巴的新鲜疤痕,使得一张帅气的脸如同被划开再粘连到一起的纸张,碍眼极了。
丑陋极了。
我猜想他应该和我拥有差不多的年纪。
真是可怜,因为善良地想要多分一点空间给旁边的人,哪怕手推在车壁上磨破渗出血渍,以此来缓解被挤压的痛苦,也不肯靠近哥哥半分,一定很痛苦吧。
怎么能够不痛苦呢?
我在哥哥的怀里跪起来,把头搁在哥哥的肩膀上,凑近去瞧那个正在苦苦挣扎的家伙。
怎么能够不痛苦呢?
原本应该沉迷疯狂的假期,放纵地丢掉自己玩闹些许日子,然后再投入到早就安排好的暑期课程,如同往年每一个夏日那般的。
可是怎么偏偏它就末日了啊!
去他的。
世界末日了。
看着他几乎快要死掉的样子,我想起了我的朋友。
我应该是有很多朋友的,在我企划自杀的时候,我十分惧怕我的秘密被我的朋友发现。
我就那样战战兢兢地挨到暑假,终于如释重负般叹出一口气,为自己保守了秘密而雀跃不已。
我的朋友死了吗?
就算我记不起朋友的名字了,但是如果我的朋友们也像平凡的炮灰那样死掉了,我也会很难过。
我同情起眼前的家伙了。
要是有人能够帮一下他就好了,他就这样被挤压窒息而死,未免太过于草率,他的朋友也会为他伤心。
在我几乎不能够从心底涌起的悲伤中挣扎出来时,就被一道终于崩溃的哭声吸引了过去。
没错,是终于。
这个车厢太过于安静了,安静到需要被任何声音来拯救。
就像打破一个玻璃杯,那哭声是突然炸开来的,谁也止不住,那是崩溃的哭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呕吐声也响了起来,是谁终于忍受不住酸臭的汗味,也许是过于恐惧而痉挛,吐出了胆汁,因为胃部空空如也。
我离声音的源头比较远,我看不见呕吐物,但不妨碍我把整个车厢的人类幻想成呕吐物,漆黑腐臭的车厢就像丧尸的胃袋,颠簸的路况让胃袋晃荡不已。
然后接下来的场景才算是熟悉了。
人们开始交谈,开始关心,开始彼此取暖。
我心满意足地又把视线放到男生身上,他的痛苦仍在继续,却对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他的脸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红,这种红冲淡了他本来虚弱的脸色。
“你……”
男生开口说话了,只发出一个音节,欲言又止。
我不在意他要说什么,我观察着他的面部神情,他的痛苦、虚弱、绝望,以及新出现羞赧,他的脸颊越来越红,都呈现在我的眼睛里。
“……不要盯着我了。”
他语气妥协。
他一定不知道我在为他的结局而难过。
我仍旧不说话,我好像不会说话,我忘记了自己是否能从嘴巴发出声音,我不打算为交流做出仍何尝试。
这样一来,我该怎么和他说,我盯着他是在担忧着他呢?
我真没用。
我的指甲扣住哥哥的外套拉链,一下一下地摆弄着它,以此来缓解我焦躁地想要做出一些解释的欲望。
男生的嘴唇蠕动一下,抽出一只手摸索着从口袋拿出什么东西,缓慢地递到我的面前。
是一个橙色包装的水果糖。
“给你吧,车厢的味道是有点难闻。”
他自顾自说着。
我盯着这抹鲜艳的橙色。
“是橘子味的,刚刚好,我还有一颗。”
我伸手去接过那颗糖。
“欸,你是S城哪个区的呀?”他问我。
我只盯着那抹橙色。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问我:“你也是高中生吗?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我点点头。
他像是终于和我获得了连接,对于我的反应,他接着来了一句。
“那真有缘分,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快要死掉了才会这么乐观吗?
当然,我是不能够告诉他我的学校了,我的兴趣已经从他身上完完全全转移到这颗橘子糖上面了。
这刺眼的橙色不是被我拿在手上,而是摆放在客厅一角的厢台上,变成了一颗腐烂的橘子,灰白的霉菌寄生在上面,不知道被遗忘多久了。
可是祭奠着谁呢?
那黑白的图像安静地立在中间,死人不会说话,是我的父母。
父亲母亲不是死于灾变,潦草死在了乡下吗?
父亲母亲不是死在了我计划死亡的那日吗?
为什么父亲母亲死在已经被打印供奉好的相片上面?
为什么父亲母亲早就死了,那乡下死掉的又是谁呢?
哥哥不是说他们死在乡下了吗?不是无法取得联系吗?
怎么就死了?已经死了?不是处于天灾,而是本来就已经死在了我的前面。
哥哥撒谎了。
他为什么要欺骗我?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父母已经死掉了呢?
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显眼地安置在客厅的东西,就在我打火机和汽油三步远的距离。
我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死掉了呢?
我流泪不止,同时耳边传来诧异的声音。
“我叫周孑,你叫什么啊?”
“不是,你为什么哭了啊?”
哥哥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