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
还在回忆与幻想中流连忘返的赫连明婕,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竟被孙廷萧直接从床上抱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套好了外衣,然后像夹着个小包裹一样,被直接架着胳膊,“礼送出境”了。
“早点睡,明天不许赖床。”孙廷萧把她放在卧房门口,不容置喙地说道。
“哼!”赫连明婕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看着那扇在自己面前无情关上的房门,只能垂头丧气地跺了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也好,状元姐姐就在隔壁的听雨轩,今天太晚了,就不去打扰她了,明天一早再去串个门吧!
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被萧哥哥给拐带来的呢?
不过,赫连小丫头心里可是明白得很,就将军那套坏坏的、撩死人不偿命的手段,鹿清彤这样一看就是饱读圣贤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乖乖女,被他三言两语骗得当天就跟着回了家,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嘛!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精力旺盛的赫连明婕就兴冲冲地跑到了隔壁的听雨轩。
“啊!”
听完了鹿清彤有些羞于启齿、但还是简要说明了她昨天被“抓”回将军府的全过程后,赫连明婕不由得气得小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
“他怎么能这样!”她义愤填膺地叫道。
鹿清彤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吓了一跳,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明婕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
在她看来,自己被孙廷萧强行抱回来这件事,虽然过程孟浪了些,但赫连明婕作为孙廷萧“内定”的未来夫人,不是应该为自己这个“情敌”的遭遇而感到高兴吗?
怎么反而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替自己打抱不平起来了?
“我当然生气了!”赫连明婕叉着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你!”
鹿清彤彻底被她搞糊涂了。
她拉住激动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婕妹妹,我……我不太明白。他把我带回府里,你……你不生气吗?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赫连明婕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喜欢你呀,鹿姐姐!你人又好,又有才华,还长得这么漂亮,你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那你到底在气什么?”鹿清彤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
“我气他欺负你啊!”赫连明婕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怎么能把你给弄哭了?还强行把你抱到马上去?喜欢一个女人,难道就是用这种欺负人的法子吗?他就是个大坏蛋!大笨蛋!”
在赫连明婕那单纯直接的世界观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对她好。
要把最好的猎物分给她,要把最漂亮的珠花送给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赢下射箭比赛,而不是像孙廷萧这样,用言语把人逼到墙角,把人惹得又羞又气又哭,最后还用蛮力把人给掳走。
“在我们草原上,勇士要是看上了一个姑娘,会把最大最肥的羊羔牵到她的帐篷门口,会为她唱上三天三夜的情歌!哪有像他这样,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又凶又坏的!”赫连明婕挥舞着小拳头,为鹿清彤鸣着不平。
听完她这番义愤填膺的控诉,鹿清彤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怒容、真心实意在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小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她原以为,赫连明婕会是她的情敌,会对自己充满敌意。
可谁曾想,在这个草原姑娘的眼中,自己非但不是敌人,反而是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被同一个“坏男人”欺负了的盟友。
一股暖流,夹杂着哭笑不得的荒谬感,缓缓地从鹿清彤的心底升起。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咋咋乎乎的小姑娘,实在是……可爱得紧。
“不行!”赫连明婕越想越气,她一把抓住鹿清彤的手,“我得去找他算账!我得告诉他,不能这么欺负自己的女人!鹿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替你讨回公道!”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转身向外冲去,看那架势,竟是真的要去跟孙廷萧理论一番。
“哎呀!”鹿清彤还没来得及拉住她,那风风火火的小姑娘就已经冲出了听雨轩的院门,直奔主院的书房去了。
果然,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喧闹。
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赫连明婕就被人从书房里给扔了出来,像个小麻袋一样滚了两圈,趴在了地上,弄得灰头土脸。
“萧哥哥你这个大坏蛋!你欺负女人!你不是好汉!”她趴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尘土,一边不服气地大声抗议着。
书房里传来孙廷萧那中气十足、毫不怜香惜玉的声音:“大早上的精神挺好啊!有力气在这儿嚷嚷,先去后院靶场射三百箭!”
“我不去!”
“那就去绕着跑二十圈!”
“哎——”赫连明婕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情不愿的哀嚎,最终还是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气鼓鼓地往后院去了。
鹿清彤在院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莞尔一笑。
这丫头和将军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太有趣的紧,不像上下级,也不像未婚夫妻,倒更像是一对整天斗嘴的欢喜冤家。
“鹿清彤在吗,进来——”
就在她看得出神时,孙廷萧那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鹿清彤心里一紧,只好理了理衣衫,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她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却见孙廷萧一大早就在里面翻腾着一大堆的书本卷宗,弄得满屋子都是纸张。
他看到她进来,便用下巴指了指那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的书桌,说道:“你就在这儿待着。这几天,把这些东西都给我看熟了。”
鹿清彤走近一看,只见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军事地图、边防哨探的塘报、军械粮草的账目,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机密的西南军情卷宗。
只是,此刻这位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样子却有几分滑稽。
他下身只穿着一条方便活动的犊鼻短裤,露出两条肌肉结实、布满伤疤的小腿;上身那件褂子也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了里面古铜色的、如同钢铁浇筑般的胸膛和腹肌。
不过,在他那线条分明的腹肌之上,却又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略有起伏的小肚腩。
似乎是注意到了鹿清彤那有些惊奇的目光,孙廷萧一边不甚在意地系着衣带,一边大大咧咧地解释道:“别小看这点肉。我们这种常年领兵打仗的,身上要是没点存货,没点肥肉,那还怎么打持久战!光有一身腱子肉,中看不中用!”
“你以后也得吃胖点!”
孙廷萧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几卷地图和一份看起来极为重要的、用火漆封口的卷宗丢到了鹿清彤面前那堆“小山”上,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句“午饭前我回来检查”,那声音消失在了庭院里。
鹿清彤看着他那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还好,还好。
今天早上的将军,虽然依旧霸道,衣着也有些不修边幅,但好歹没有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对自己动手动脚、言语轻薄了。
看样子,他似乎真的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下属来使唤。
这让鹿清彤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几分。
不过,他留下的这些文档,可真是太多了。
鹿清彤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看着眼前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饶是她自诩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头大。
她虽然熟读诸子百家,对兵家的典籍也涉猎颇多,但那大多是理论层面的东西。
像眼前这些如此实用、如此具体的军队内部文档,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
这里面,有西南边境各州府的详细堪舆图,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兵力部署、山川河流、关隘要道;有骁骑军下辖各营各部的编制、兵员、武器装备的详细名录;有近三个月来,与南诏、吐蕃接壤地区的哨探塘报,上面记录着每一次小规模冲突和敌军的动向;还有厚厚的一叠,是关于粮草、军饷、军械损耗与补充的账目……
这些,都是一个庞大战争机器运转的核心机密。而现在,它们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鹿清彤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这是孙廷萧对她的考验,也是他对她的信任。
她不再多想,连忙在那张属于将军的宽大椅子上端正地坐好。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熟悉这一切,才能真正地胜任“主簿”这个职位。
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这只是一个开始。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关于西南地理的卷宗,神情专注地,开始认真研读起来。
时间在指尖与卷宗的摩挲间悄然流逝,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鹿清彤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那个将她强行“请”来此处的男人是何等可恶。
此刻,她的整个心神都被这一份份来自西南前线的塘报、舆图和军需记录所攫取。
圣贤书里描绘的天下大势,在这些冰冷而鲜活的数字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
每一份战损报告背后,都是成百上千条鲜活生命的消逝;每一条被截断的粮道,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在泥沼中绝望的挣扎。
她终于明白,为何之前朝廷对西南用兵会屡战屡败,甚至到了惨败的境地,以至于连累了素来被视为庸才的高俅和以老谋深算着称的司马懿这两任太尉,都在这场西南的无底洞里栽了跟头,接连倒台。
卷宗里呈现出的局面,比她想象中还要凶险百倍,那是一张由百夷部族、复杂地势、内奸叛乱和后勤崩溃交织而成的大网,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仿佛注定要被绞杀殆尽。
日头渐渐升至中天,暖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鹿清彤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她刚刚看完孙廷萧接手西南战局之前的所有资料,就像一个解题人终于厘清了所有混乱的条件,正准备迎接最关键的核心谜题。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个在她面前轻浮无赖的男人,究竟是用了何等通天的手段,才将这盘必输的死局,下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下一卷用红绳捆扎的文书,上面标注着“平南策要”四个字。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带着几分鬼祟和好奇。
“鹿姐姐,吃午饭啦!”
清脆活泼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鹿清彤被吓了一跳,猛地从卷宗的血雨腥风中抽离出来,抬头望去,只见赫连明婕正扒着门框,冲她挤眉弄眼。
草原公主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一身劲装也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刚经历过一番剧烈运动。
她见鹿清彤望过来,便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推门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甩着胳膊,嘴里嘟囔着:“萧哥哥真的罚我去后院跑了二十圈,还射了一百支箭!你看我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凑到鹿清彤的书案前,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小声惊叹道:“哇,这么多字,看得我头都大了。鹿姐姐,你一上午都在看这些东西吗?不无聊吗?”
鹿清彤看着她被汗水浸湿而显得愈发明艳的脸庞,听着她毫无城府的抱怨,心中那股因沉浸于军国大事而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动了几分。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腰背早已僵硬酸痛,腹中的饥饿感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将那卷“平南策要”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这位名将的正谋和奇计,她才刚刚窥见一角,但眼下,确实需要先填饱肚子。
她站起身来,对赫连明婕露出了进入这座将军府以来的第一个、也是最真心实意的微笑:“走吧,我正好也饿了。”
赫连明婕的出现,像是给这间充斥着铁血与阴谋的书房注入了一股鲜活的草原气息。
鹿清彤那因过度专注而绷紧的神经,在对方天真烂漫的笑容中,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好,我们去吃饭。”鹿清彤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她站起身,才发现双腿早已因久坐而有些发麻。
“太好了!”赫连明婕高兴地欢呼一声,很自然地就上前挽住了鹿清彤的胳膊,亲昵地将她往外拉。
“走走走,我带你熟悉一下路!你刚来,肯定不知道饭厅在哪儿。”
鹿清彤任由她拉着,穿过回廊,走进了将军府真正的生活区域。
骁骑将军府的规制,符合孙廷萧的身份,但内里的布置却远比鹿清彤想象的要简洁、肃杀。
这里没有江南园林的曲径通幽,也没有寻常高官府邸的奢华靡丽。
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开阔的院落,坚实的青石板路可以直接通到各处。
“你看,”赫连明婕指了指远处一角光秃秃的空地,“那里本来能修个小花园的,结果萧哥哥说种花还不如练箭,就改成了靶场。”
赫连明婕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将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都用孙廷萧的实用主义逻辑解释了一遍。
鹿清彤默默听着,心中对孙廷萧的印象愈发矛盾。
这座府邸的格局,处处都透着实用至上的军事风格,与他那好色轻浮的“登徒子”形象格格不入。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很快,赫连明婕将她带到了一处半开放式的花厅。
花厅临水而建,通透的格局将一池秋水和满园萧瑟的景致都纳入其中。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和残荷的清苦气息。
厅内只摆着一张简单的石桌,孙廷萧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身上只着一件玄色的常服,领口微开,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远处的池面上,似乎正在出神思索着什么,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静默之中。
那一瞬间,鹿清彤看到的,不是那个轻薄的登徒子,也不是那个霸道的将军,而是一个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带着几分疲惫与深沉的男人。
“萧哥哥!我们来啦!”赫连明婕的呼喊打破了这份宁静。
孙廷萧像是从深思中惊醒,他转过头,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玩味的笑容。
他那深邃的目光越过赫连明婕,径直落在了鹿清彤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来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对鹿清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这一顿,也算是欢迎状元娘子,正式加入我骁骑军了。”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调侃味道,鹿清彤的脸颊不由得一热。
这称呼让她想起了昨夜被他强行掳上马背的羞愤,又混杂着一上午沉浸在他赫赫战功中的震撼。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微微侧过脸,仿佛想躲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口中却还是依着礼数,有些仓促地回道:“将军言重了,清彤……担不起将军如此称呼。”
孙廷萧看着她那副又羞又窘、偏偏还要强撑着礼数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有再继续言语上的逼迫,只是哈哈一笑,伸手大喇喇地拉开了自己身边的椅子:“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坐吧,看了一上午卷宗,脑子不饿,肚子也该饿了。”
赫连明婕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等招呼就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准备开动。
鹿清彤迟疑了一下,也在孙廷萧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侍立一旁的丫鬟们便流水般地将午膳送了上来。
与将军府整体的简朴风格不同,这顿午饭却显得异常丰盛,甚至……有些古怪。
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盘子,里面是一条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腿,浓郁的肉香混合着一种特殊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旁边还配着几笼白白胖胖的蒸饼。
这两样倒是寻常,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几道菜,就让鹿清彤这位自诩见多识广的江南才女,也看得有些发愣。
一盘色泽红亮的肉块,被切成方方正正的模样,码得整整齐齐。
那肉皮晶莹剔透,仿佛上好的琥珀,肥肉部分看着油润,却不见丝毫腻态,瘦肉则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
这显然是猪肉,可无论是江南一带精于炖煮做法,还是北地惯用的烤、炙,似乎都做不出这般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的观感。
另一盘则更是奇特。
一片片薄薄的肉片,外面裹着一层金黄酥脆的薄壳,又被一种闻起来酸甜开胃的琉璃芡汁包裹着。
鹿清彤想不明白,这是用了何种手法,才能让那外壳炸得如此轻薄,还能在酱汁的浸润下依旧保持着脆感。
最让她感到新奇的,是一盘清炒的时蔬。
碧绿的菜叶本是寻常,可里面却点缀着许多指甲盖大小、干瘪通红的小东西。
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从那红色的东西上传来,不是茱萸的温吞,也非花椒的麻烈,而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直接而霸道的香气,光是闻着就让鼻腔微微发热。
赫连明婕对这些新奇玩意儿早已见怪不怪,她欢呼一声,直接上手撕下一大块羊腿肉,大快朵颐起来。
孙廷萧看着鹿清彤那副好奇又不敢下筷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主动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那金黄酥脆的肉片放进她碗里,颇有些得意解释道:“别光看着啊,尝尝。这些都是我闲着没事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菜式,用的不少香料都是从西域胡商那里弄来的稀罕玩意儿。咱们中原人吃得少,但味道还不错。”
他指了指那盘炒青菜里的红色小东西:“尤其是那个,劲儿大得很,你少吃点,免得待会儿哭鼻子。”
鹿清彤的脸颊又是一热,被他这句“哭鼻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夹起碗里那块造型奇特的肉片,迟疑地送入口中。
牙齿咬破酥壳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紧接着,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酸甜交织的浓郁滋味在味蕾上炸开,裹挟着酥壳的焦香和里脊肉的鲜嫩。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又和谐的口感,是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绝妙。
她眼中的惊奇几乎无法掩饰,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那红亮的方块肉。
那肉块果然如看上去一般,入口即化,浓郁的肉香和醇厚的酱汁完美融合,肥腴的部分在唇齿间留下了无尽的余韵,却没有半分油腻之感。
看着她一副被美食征服的小模样,孙廷萧眼中的戏谑慢慢褪去,浮现出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他没有动筷,只是单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品尝着桌上的每一道菜,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渐渐放开,脸上流露出纯粹的、享受食物的满足感。
孙廷萧那带着笑意的目光,让鹿清彤觉得脸颊上的热度又升腾起来。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低头专注于碗中的食物,试图用咀嚼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顿饭吃得她心绪不宁,各种滋味在心中翻滚,比口中的酸甜辛辣还要复杂。
一旁的赫连明婕早已风卷残云,正抱着那只烤羊腿啃得不亦乐乎。
孙廷萧倒是不急,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方正的红亮肉块,放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自满的优雅。
他看着鹿清彤,仿佛不经意地打破了沉默:“那些卷宗看得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鹿清彤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玉箸,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才正色回答道:“回将军,清彤已将您接手西南战事之前的塘报舆图大致阅览了一遍。”她顿了顿,抬起眼眸,“对于将军当时所面对的糜烂局势,总算有了一些了解。”
“哦?”孙廷萧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看得挺快。”
恰在此时,一名丫鬟端着一个滚烫的白瓷汤盆走了上来,轻轻放在桌子中央。
盆中是奶白色的浓汤,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汤里还飘着几个拳头大小、浑圆饱满的肉丸,随着汤的热气微微颤动,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尝尝这个。”孙廷萧朝汤盆抬了抬下巴。
不等鹿清彤回应,赫连明婕已经欢呼一声,抢先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孙廷萧亲自拿起汤勺,为鹿清彤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
那汤汁醇厚,肉丸软糯,入口鲜美无比,与之前那道红亮的方块肉一样,都是用猪肉制成,却丝毫没有寻常猪肉的腥膻之气,反而将肉的鲜香发挥到了极致。
鹿清彤小口喝着汤,心中却思绪万千。
猪肉价贱,向来是寻常百姓果腹之物,京中这些高门大户,无不以牛羊为上品,对猪肉多有不屑。
可这将军府的厨子,却偏偏最擅长烹制猪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做出这等连御宴之上都难得一见的珍馐。
莫非……这位看似张扬奢靡的将军,骨子里其实很是简朴,才会在吃食上这般不拘一格,用寻常人家都不爱吃的贱肉,辅以奇特的烹调手段来满足口腹之欲?
这个念头让她对孙廷萧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她放下汤碗,看着孙廷萧,脑中忽然将朝堂上的那一幕与眼前的美食、上午的卷宗联系了起来。
“将军,”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求证的意味,“您之前在朝堂之上曾言,战事之中,安抚地方、梳理政务同样至关重要,军中正奇缺此等文官,才向陛下请求,将清彤调拨至您麾下。”
她停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直视着孙廷萧,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想必将军当年抵达西南之后,扭转战局的第一步,便是先做了许多战争之外的布置吧?”
孙廷萧手中箸微微一顿,正在夹向那块红亮方块肉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戏谑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明亮的欣赏。
“不错!不错!”他连道了两声好,将那块肉放回自己碗中,然后用筷子点了点鹿清彤,“本将军就知道,把你从那群老狐狸手里抢过来,是对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否则以你的才智,丢在翰林院那种地方,整日与那些酸腐文人打交道,不出三月就要被严嵩和杨钊那两个老忘八端的党争搅进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暴殄天物,纯属浪费。”
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完全没把当朝两位权相放在眼里,听得鹿清彤心头一跳。
孙廷萧浑不在意,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的具体做法,下午的卷宗里都有,你自己去看。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遗憾,“如果当时手下能多几个像你这样能看懂文书、会算账、懂民政的,我能做得更好。很多安抚和分化的手段,都能推行得更顺畅,战事也能结束得更快。幸亏啊……”他拖长了音调,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表情,“西南诸夷实力不足,没什么大的进取之心,各自为政,这才让我在抵达之后,还能从容布置,没被他们一拥而上给淹死。”
这番坦诚的剖析,让鹿清彤对他的认知再次被刷新。
他并非一味自夸战功,反而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战局中的侥幸之处。
这种清醒与强大,远比单纯的勇武更令人心折。
就在鹿清彤沉浸在这番话带来的震撼中时,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你还欺负鹿姐姐!”
赫连明婕正费力地撕咬着羊腿上最后一点嫩肉,听到这话,把满是油光的小嘴一撇,含含糊糊地替鹿清彤打抱不平:“有本事你跟那些坏人使去呀!又是调戏又是强抢的,都把人给吓到了!”她似乎还没放弃要给自己的新姐姐出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孙廷萧对赫连明婕孩子气的指控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无赖模样:“昨天宫宴酒喝得多了,有些醉了,记不清了。”
他这敷衍的借口,鹿清彤听着都觉得毫无诚意,更别说直来直去的赫连明婕了。
草原公主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往盘子里一扔,鼓起腮帮子,瞪着孙廷萧,逻辑清晰地反驳道:“醉了?醉了就欺负鹿姐姐,那我呢?你怎么醉了就没欺负过我呀?”她越说越来劲,身体前倾,凑近了孙廷萧,“再说了,你当年去我们部族营地,跟我阿爹还有叔叔伯伯们大碗喝酒,把他们全喝趴下了,我可从没见你真的喝醉过!”
“噗嗤……”鹿清彤实在没忍住,一口汤险些喷出来。
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嘴,将笑意憋了回去,双肩却忍不住微微耸动。
她低下头,继续端庄地小口吃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那弯弯的眼角却早已出卖了她愉悦的心情。
孙廷萧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连一整条羊腿都堵不住你的嘴!”
花厅里的气氛因这番小小的交锋而变得轻松起来。
鹿清彤心情大好,连带着食欲都旺盛了不少。
可笑着笑着,她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赫连这丫头口中的“欺负”,究竟是哪种“欺负”?是昨夜那般强掳上马的霸道行径,还是……更深层次的男女之事?
等等……
“你怎么醉了就没欺负过我呀?”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像是一道惊雷。
言下之意……是孙廷萧从未对她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可……可她明明是许配给将军的啊!
昨晚还理直气壮地在将军的主卧里等着,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二老婆”。
鹿清彤的心彻底乱了。
她原本已经认定了孙廷萧是个私生活荒淫、左拥右抱的登徒子,可赫连明婕这无心之言,却在她坚固的认知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难道……他对这个天真烂漫的草原公主,真的秋毫无犯?
这个疑问像猫爪一样挠着她的心。她心里翻江倒海,嘴上自然是不能问的,那也太失礼了。但好奇心驱使着她,让她忍不住想去试探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正准备再次向羊腿发起进攻的赫连明婕,脸上带着温和而好奇的微笑,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状似无意地提起:“赫连妹妹,既然你已经许配给了将军,那……可曾办过了正式的结亲典仪?”
“典仪?”赫连明婕闻言,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自然是没有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小姑娘毕竟食量有限,这会儿已经心满意足。
她靠在椅背上,理所当然地说道:“萧哥哥说了,非要等我满了十八岁,才肯跟我办婚事,全了礼数。我阿爹也同意了。”
十八岁?
鹿清彤心中不解。
她下意识地看了孙廷萧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件再寻常不过的约定。
可这哪里寻常了?
无论是天汉的礼法,还是周边各部族的习俗,都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女子只要来了月事,具备了生育能力,家中便巴不得早早为其寻觅夫家,开枝散叶。
草原上的女儿家,更是十四五岁便嫁为人妇,十八岁,在许多地方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个孙廷萧,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鹿清彤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孙廷萧却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目光懒散地扫过赫连明婕那已经初具规模的、被劲装勾勒得凹凸有致的身材,仿佛很有道理:
“本将军只喜欢熟透了的果子,滋味才够品。”
这话说的粗俗直白,瞬间又将他那副“登徒子”的嘴脸展露无遗。
可鹿清彤却敏锐地感觉到,这话里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赫连明婕虽然年纪不大,但常年在草原上骑马射箭,身子骨早已长开,丰胸细腰,曲线毕露,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青涩的小丫头”。
他这个理由,听上去更像是一个蹩脚的借口。
孙廷萧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放下酒杯,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将话题硬生生拉回了正轨。
“我抵达西南时做的那些布置,饭后你接着看。”他的目光锁定在鹿清彤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一丝隐晦的挑战,“下午你若是能看懂,想明白了,晚上便来书房找我。”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丢下最后一句话。
“今日兵部牵头议事,晚饭我不回来吃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二人,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只留下一个高大而决绝的背影,以及满心疑窦的鹿清彤。
鹿清彤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那带着辛辣味道的青菜,那股霸道的味道直冲脑门,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知道,这一下午,又将是一场耗尽心神的苦战。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想要解开所有谜题的渴望。
孙廷萧离去后,花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赫连明婕还在为自己成功“揭穿”了萧哥哥的谎言而得意洋洋,鹿清彤却已无心在此逗留。
那句“下午你若是能看懂,晚上便来书房找我”的战书,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催促着她。
她匆匆用完午膳,婉拒了赫连明婕一同去后院散步的邀请,便一头重新扎进了书房那浩如烟海的纸堆之中。
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
她略过了那些繁杂的地理、民情记录,直接抽出了标注着“军务”字样的核心卷宗。
最上面的一份,便是皇帝的敕命。
白纸黑字,朱红宝印,清清楚楚地写着——命骁骑将军孙廷萧,于开春之后即刻启程,前往西南边陲,总览军务,挽救危局。
而敕命之下紧跟着的兵部调令,更是让鹿清彤倒吸一口凉气。
朝廷没有给他增派一兵一卒,他能带走的,只有他自己的本部人马——三千骁骑亲军。
陪同他的,也只有秦琼、尉迟恭、程咬金那三位心腹大将。
区区三千人,就要去填补一个葬送了数万大军、两位太尉的无底洞,能稳住战线,实现一个不算太丧权辱国的议和就不错了,但他最后确实是大获全胜了。
鹿清彤的手心渗出了细汗,她迫不及待地翻向下一份塘报。
孙廷萧是开春受命,可他抵达西南之后,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整个春天,京中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战事的奏报,直到入夏,第一封捷报才如同惊雷般传来。
然后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从入夏的第一场遭遇战开始,到俘获蛮族首领、平定核心叛乱,前后不过两个月。
塘报上的记录简洁而凌厉,往往今日还在一处山谷设伏,三日后便已奇袭了百里之外的敌军老巢。
待到秋风未起,他竟已解决了所有麻烦,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这才能在一个月前,恰好出现在那片林中,救下狼狈不堪的自己。
这是何等惊人的效率!
为了更清晰地理解这份战功的分量,鹿清彤又翻出了去年西南乱起时的旧档。
她先抽出的,是前任太尉司马懿时期的卷宗。
当时西南乱起,司马懿力排众议,支持亲信的大将鲜于仲通领五万大军前往平叛。
那鲜于仲通也是个急于求成的性子,大军一到,不事休整,不察敌情,立刻便发起了猛攻。
结果一头扎进了百夷熟悉的崇山峻岭之中,被分割包围,拖延日久,最终粮草耗尽,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也不得不引咎辞职,黯然下台。
紧接着,便是高俅接任太尉后的烂摊子。
高俅吸取了教训,派去的将领畏葸不前,带着大军在边境线上磨磨唧唧,瞻前顾后。
结果非但没能收复失地,反而在几次无足轻重的小规模冲突中接连败退,被百夷蚕食了更多的土地。
此事最终被严嵩一党抓住把柄,在朝堂上猛烈弹劾,龙颜大怒的皇帝赵佶直接下旨,将高俅流放了事。
两份卷宗,两种截然不同的失败。
鹿清彤将它们摊在孙廷萧的捷报旁边,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她终于明白了。鲜于仲通代表了将帅之大忌——轻敌冒进,有勇无谋。而高俅派去的那位,则犯了另一条兵家大忌——畏敌不前,坐失良机。
可孙廷萧,却走了第三条路。
他在开春与入夏之间那段漫长的沉寂期里,究竟做了什么?
那三千兵马,是如何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撬动了整个战局?
这才是他真正想让她看到的东西!这才是他留给她的,真正的考题!
鹿清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那是一种智识上被完全调动起来的兴奋与战栗。
她拿起那卷记录着孙廷萧具体布置的《平南策要》,指尖竟有些微微发颤。
她知道,今晚,她必须去见他。而且,要带着答案去见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鹿清彤翻开了第一页。
与她想象中金戈铁马、奇谋迭出的开篇截然不同,卷宗的前半部分,记录的几乎都是琐碎到令人发指的民政事务。
孙廷萧率领三千骁骑军抵达西南前线大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拢前两次战役中被打散的残部。
那些如同惊弓之鸟、士气全无的败兵,被他以雷霆手段重新整编,裁汰老弱,补充壮勇。
这一点,鹿清彤能够理解,这是任何一个有能力的将领都会做的常规操作。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完成了军队的初步整合之后,孙廷萧并没有像鲜于仲通那样急于进攻,也没有像高俅派来的将领那样畏缩不前。
他什么都没做,至少在军事上是如此。
整整三个月,从开春到初夏,他的三千骁骑军仿佛变成了工兵和仪仗队,每日操练不休,却从不踏出防线一步。
而他本人,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安民”之中。
卷宗里详细记载着,他派出军中书记官,走访附近州县,统计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汉人子民,开仓放粮,予以赈济。
他又派人修补被战火损毁的道路和水利设施,甚至还亲自带着亲兵,剿灭了好几股趁火打劫的山匪。
这些,鹿清彤也勉强能理解。收拢民心,稳固后方,是兵法正道。
但卷宗继续往下写,内容就变得愈发让她心惊肉跳。他的“安民”对象,竟然不止是天汉子民。
“……分派军医,携带药材,入百夷诸部村寨,为染时疫者诊治……”
“……以盐、铁、布匹,换取山中部落之兽皮、山货,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有部落为仇家所袭,牛羊被掠,遣尉迟恭率轻骑追之,三日而还,所获尽数归还其主……”
鹿清彤的手指停在了纸页上,指尖冰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百夷诸部,在此次战事中,绝大多数都参与了叛乱,是朝廷明令征讨的敌人。
按照战时律法,他们的平民都可算作“附逆”。
大军过处,不屠不掠,秋毫无犯,已经算是天大的仁慈。
可孙廷萧在做什么?
他不仅不杀,不抢,竟然还主动去帮助他们!
给他们治病,和他们做生意,甚至帮他们去追讨被抢走的牛羊?
这……这不是资敌吗?!
军队打仗打的是钱粮人口,给敌人治病,让他们恢复健康,就是为敌人保留兵源;给他们粮食和物资,就是壮大敌人的后勤。
孙廷萧在朝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废了大力气在地方事务上,所以才奇缺文官。
鹿清彤原以为他说的是安抚汉民,却万万没想到,他安抚的,竟然还有敌方百姓。
一个能用三千人扭转乾坤的将领,怎么会犯下如此匪夷所思、近乎通敌的低级错误?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一定有她尚未看透的、更深层次的图谋。
鹿清彤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些记录着与百夷交往的卷宗上移开,转向了另一部分——关于他如何整顿内部的记录。
如果说孙廷萧对外的举动是匪夷所思,那他对内的手段,则更是闻所未闻。
卷宗记载,在收拢了那些残兵败将之后,孙廷萧并没有将他们与自己的三千骁骑军区别对待。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走访每一个伤兵营,深入到最底层的士兵之中。
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仪仗,他常常只带着福伯和两名亲卫,随意地坐在某个士兵的床头,或是篝火旁边,听他们诉苦。
“……兵部克扣之军饷,查实后三倍追还,斩首校尉三人以儆效尤……”
“……伙夫以陈米烂菜充数,杖八十,发回原籍……”
“……有老兵思乡心切,将军令其口述,亲为代笔,书就家信一封……”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眼中只有战功和兵马数量,何曾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普通士卒的伙食是否可口,家信是否寄出?
孙廷萧却做了。
他不但做了,还做得如此细致,如此不遗余力。
他将那些在之前的败仗中被当作炮灰、被长官欺压、早已心如死灰的士兵,重新当“人”来看待。
鹿清彤终于切身体会到,孙廷萧在朝堂上说自己为地方事务牵扯了太多精力,绝非虚言。
光是处理这些军队内部的琐事,就需要耗费何等巨大的心神。
她甚至在卷宗的旁注中看到,许多时候,都是孙廷萧麾下那些骁骑营的精锐,被他当作书记官和监察使派到各个部队中去,推行他的这些手段。
她不由得想,若当时他身边有一批得力的文职佐官,专门处理这些事务,他便能省下多少精力,更专注于整体的战略。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何非要把自己这个新科状元“抢”到手。
他需要的,或许真的不只是一个会写文章的花瓶。
然而,更让她感到颠覆认知的,还在后面。
卷宗中有一段记录,持续了约莫十天。在那十天里,整个大营除了白日雷打不动的操练之外,每到夜晚,竟是书声琅琅。
“……将军下发《军中条例简编》、《天汉子民须知》等文书,令全军将士于夜间诵读。不识字者,由骁骑营将士分片包管,一字一句,口传手授……”
看到这里,鹿清彤彻底愣住了。
让一群大字不识一个、只懂得拿刀砍人的兵去读书认字?
这是何等荒唐的念头!
军营是什么地方?
是磨砺血性与杀气的地方!
自古以来的兵书,无论是《孙子》、《吴子》还是《六韬》,都只讲如何治军、如何用兵、如何布阵,何曾有过教士兵读书的策略?
她简直无法想象那副画面:一群白天还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壮汉,晚上却在昏黄的油灯下,被那些同样一身悍气的骁骑营锐士逼着,龇牙咧嘴地辨认着“之乎者也”。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兵法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领域。
鹿清彤将手中的卷宗缓缓合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的脑海中,孙廷萧的形象已经彻底分裂。
一面是那个言语轻薄、行为霸道的登徒子;另一面,却是一个心思细密、手段诡谲的绝世将才。
赈济敌民,收拢兵心,教兵读书……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甚至互相矛盾的棋子,被他一颗颗地布下。
可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盘棋,他究竟想怎么赢?
那个关于教士兵读书的巨大谜团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了。鹿清彤目光投向了卷宗的下一部分——入夏,开战前的准备。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举措已经让她感到匪夷所思,那么接下来的记录,则近乎荒谬。
卷宗的第一部分,是长长的物资清单。
艾草、薄荷、雄黄粉、防瘴气的药丸、用来过滤水源的布包木炭……林林总总,全是针对西南夏季酷热、毒虫、瘟疫的准备。
这一点,鹿清彤倒是能够理解。
前两次的惨败,固然有指挥失当的原因,但南疆恶劣的环境,同样是吞噬中原士兵生命的无形杀手。
鲜于仲通的五万大军,恐怕有近半都是病死、饿死在行军路上,而非战死沙场。
孙廷萧麾下兵马不多,在收拢原来各军残部之后,也不过万人之数,比起鲜于仲通的庞大军队,在物资制备上的确要从容许多。
在决定于最不适合作战的夏季发动攻势时,提前做好这些准备,只能说明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可清单之后的内容,却让鹿清彤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着令斥候,化作行商,于各交通要道张榜公告,遍传百夷诸部:天汉大军不日即将开拔,此行只为惩戒首恶,胁从不问。凡愿归顺者,非但可保全家性命,朝廷亦将予以粮种、农具之资助……”
鹿清彤的眼睛猛地睁大,她反复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战前张榜,宣告自己即将出兵?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兵法云,兵者,诡道也。
虚虚实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是致胜之道。
哪有还没开打,就敲锣打鼓地告诉敌人“我要来打你了”的道理?
这不是在给敌人充足的准备时间吗?
这不是将自己所有的战略意图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这已经不是荒唐了,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她怀着巨大的困惑继续往下看。
当孙廷萧的大军终于在初夏时节开始拔营行军时,其行径更是印证了这种“荒谬”。
他们没有选择隐秘的山间小路,而是沿着主干道大张旗鼓地前进。
每到一处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士兵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构筑防御工事,而是在营地外最显眼的地方,再次张贴那些安民告示。
一队队能言善辩的军中书记官,在如今已经能够磕磕巴巴认字的士兵的簇拥下,向着那些远远围观、既好奇又恐惧的百夷平民,大声宣讲着朝廷的政策。
他们甚至会主动邀请那些胆子大的部落长老前来营中,让他们亲眼看看汉军营地里严明的纪律,看看那些受伤的汉人士兵和百夷平民,是如何在军医的帐篷里得到同等对待的。
鹿清彤看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
她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百夷百姓,看到这样一支与传说中凶神恶煞完全不同的天朝军队,心中悬着的大石想必也会落下一半。
至少,不用担心屠村灭寨的灭顶之灾了。
可是……然后呢?
鹿清彤将这一部分的卷宗翻到了底,却再没有看到任何与军事计策相关的内容。
没有奇袭,没有伏击,没有分兵,没有合围。
从头到尾,都只是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宣传”。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她承认,孙廷萧的这些举措在收买人心上或许会有些用处,可这是战争!
决定战争胜负的,终究是刀与剑,是兵力与谋略。
靠着这些怀柔手段,难道就能让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放下武器,俯首称臣吗?
她依然没有找到那把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那个看似无懈可击的死局,到底是从哪里被撬开第一道缝隙的?
孙廷萧的葫芦里,到底还藏着什么她没有看到的、最致命的后手?
怀着满腹的疑云,鹿清彤翻开了记录战争过程的最后一叠卷宗。
与前面那些让人费解的内容相比,这部分有关战事的记述,却简单得近乎乏味。
这部分内容,可以说是众所周知。
孙廷萧自入夏起兵,便一路势如破竹,短短两月,便杀穿了整个西南叛乱的核心区域,最后直捣黄龙,攻陷了叛军的都城阳苴咩城,生擒了为首的敌酋舜化贞。
没有奇谋。
是的,没有任何她预想中的奇谋诡计。
孙廷萧的行军路线,几乎就是沿着主干道一路平推。
没有穿插迂回,没有声东击西,更没有像兵书上记载的那样,利用险要地势设下埋伏。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战术,那就是最简单、最粗暴的正面推进。
这就更说不通了!
鹿清彤将鲜于仲通的行军路线图铺在旁边,两相对比,发现他们走的大致是同一条路。
如果这条路靠正常推进就能赢,那为何鲜于仲通的五万大军会全军覆没,而孙廷萧的万人之师却能一路凯歌?
她继续往下看,试图从战斗的细节中寻找答案。
可卷宗里的描述依旧平淡如水。
敌军并非不堪一击,他们据险而守,层层阻击,应对得当,完全没有犯下什么致命的错误。
双方的战斗过程,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攻防战。
汉军攻,百夷守;汉军再攻,百夷再守……然后,百夷就败了。
败得迅速,败得彻底,仿佛他们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
这不合常理。困兽犹斗,何况是那些悍不畏死的蛮族战士。
忽然,鹿清彤的目光凝固在了一份战后统计的斩首簿上。她盯着上面记录的数字,眉头越锁越紧。
斩获首级数,太少了。
少得令人难以置信。
按照这样的战果,被斩杀的敌军数量,甚至还不如一场寻常规模的遭遇战。
一场号称平定了整个西南的大捷,其血腥程度,竟远低于高俅麾下将领打的那几场小败仗。
这说明,绝大多数战斗,都不是以一方被彻底歼灭而告终的。
安抚敌民、收拢兵心、教兵读书、大张旗鼓地宣战、匪夷所思的低战损……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唤来门外的丫鬟,让她送些糕点和热茶进来,胡乱吃了两口,她便又一次沉浸到了那堆故纸之中。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书架上。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的字迹开始跳动、旋转,最后化作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墨点。
孙廷萧的脸,赫连明婕的脸,那些卷宗上的文字,那些冰冷的数字,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混沌。
终于,疲惫如潮水般席卷了她。她的眼皮重如千斤,再也无法支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伏在书案上,头枕着那堆卷宗,沉沉地睡了过去。
孙廷萧从军务府议事归来时,已是更深露重。他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杂着灯油、墨香和女子身上独有清雅体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
鹿清彤伏在案上,早已沉沉睡去。
她身形纤细,蜷缩在宽大的书案后,显得格外娇小。
散落的卷宗将她包围,仿佛一座纸质的城池,而她呼吸均匀而绵长,嘴角还带着一丝晶莹的痕迹,显然是睡得极沉。
孙廷萧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走到案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灯火下,一张恬静而毫无防备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小的阴影。
他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想了想,便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绣着麒麟纹的玄色外袍,动作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才落在了她手边那张写满了字的白纸上。
只见上面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几个零散的词句,显然是苦思冥想时的随笔。
“人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民心……”
不愧是状元之才,思路倒是对的,已经跳出了单纯的军事层面,开始思考战争的本质。
孙廷萧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进展还算满意。
随即,他顺手拿起她搁在砚台上的那支狼毫笔,饱蘸了浓墨,然后在那张纸上,用两道粗重的笔画,将“民心”和“人心”里的两个“心”字,干脆利落地划掉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沙沙”声,终究还是惊动了沉睡的人。
鹿清彤的睫毛颤了颤,猛地惊醒过来。
她茫然地抬起头,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当孙廷萧那张放大的、带着戏谑笑容的脸映入眼帘时,她才“啊”地一声低呼,瞬间清醒。
她慌忙坐直身子,感觉到嘴角的湿润,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
她下意识地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嘴角,那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像一只被抓住了尾巴的小狐狸。
“辛苦了,状元娘子。”孙廷萧看着她满脸通红的窘态,心情大好地笑道。
鹿清彤被他这声“状元娘子”叫得愈发无地自容,披在身上的外袍还带着他的温度,让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她正想将外袍取下,目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书案上的那张纸。
她愣住了。
自己苦思冥想许久才得出的核心——“人心”和“民心”,那两个最关键的“心”字,竟然被两道粗暴的墨迹彻底划去。
他是在说……她想的,全都是错的?
鹿清彤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直直地看着孙廷萧,无声地询问着这一切。
深夜的书房里光线温软,孙廷萧坐在鹿清彤身旁,目光落在她刚被自己用墨笔划掉的“心”字上,似乎也在衡量她的反应。
“你应该已经搞清楚了我在西南的各种动作。”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同僚讨论计划。
鹿清彤点了点头。
“背后的道理,你应该理解,但又没完全。”孙廷萧盯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在戳她的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又迟疑着点点头。
她不是不明白,他安抚百姓、收服士兵、教化敌人,想的是民心,是收人心于无形。
但又仿佛缺失了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像是她只得了一半谜底。
两人这样对视着,像是在打无声的哑谜,又像是一场静默的较量。案上的纸,墨迹尚未干透,把所有思考都定格在此刻。
孙廷萧却像是并不急于看她悟通,他只是微微一笑,嘴角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自信:“就这样,今天休息吧。”他的语气,说不上温柔,更像是命令,但又多了几分体贴。
“明天开始,你得把西南之战以外的东西也熟悉起来——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他说完,目光投向书架一隅,那里堆满了各路军方的文卷,都是鹿清彤还未触及的新世界。
鹿清彤再次点头,这个课题,比西南更庞杂,更难。
她的心头,却没有压力,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昂扬,就像她自小读书登科时一样,只觉得天高地阔,任她驰骋。
孙廷萧把灯芯拨亮了一点:“至于你今天没搞懂的,未来你跟着我,会有机会明白。”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笃定。
接下来的几天,鹿清彤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书房里的一尊雕像。
“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这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分量,远比之前那场西南之战要沉重百倍。
骁骑将军府的书房,俨然是整个天汉王朝的军事缩影。
岳飞所部的兵力配置与粮草消耗,西陲凉州都督赵充国的防区舆图,东海沿岸水师的战船名录,甚至连朝堂上那些文官们永远无法窥见的、由安禄山和陈庆之等军界巨头亲自书写的边防密奏,都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不再是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史,而是正在流动的、关乎国运的脉搏。
每一个数字的变动,都可能意味着一场冲突的爆发;每一份情报的更新,都可能预示着一个将领的荣辱升黜。
鹿清彤废寝忘食。
她第一次觉得,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之乎者也”和锦绣文章,在这些冰冷、真实而残酷的文字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在这里,她看到的不是引经据典的空谈,而是帝国的肌肉与骨骼,是隐藏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暗流与铁血。
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并掌控着某种巨大力量的兴奋感,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她想,或许那个粗鲁的男人是对的,她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赫连明婕依旧是那个称职的“报时鸟”。每到饭点,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便会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脆生生地喊一句:“鹿姐姐,吃饭啦!”
但与最初不同的是,她从不踏入书房一步。
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到鹿清彤点头回应后,便会笑着跑开,自顾自地去饭厅,或是去后院摆弄她的弓箭。
起初鹿清彤并未在意,可次数多了,她便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草原丫头,为何对这间存放着无数机密的书房,表现出如此清晰的界限感?
她与孙廷萧的关系那般亲近,整日将“我老公”、“我男人”挂在嘴边,俨然以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自居。
按理说,她应该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才对。
可她没有。她有意地、坚决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机密文档的机会。
鹿清彤忽然想起了赫连明婕的身份——内附的赫连部首领之女。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象征。
那么,她的这份“避嫌”,便不是出于无知,而是一种极其清醒的、高度的政治敏感。
这一刻,鹿清彤对赫连明婕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
那个咋咋呼呼、口无遮拦、整日只想着如何爬上孙廷萧的床的丫头,只是她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
在这副天真烂漫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通透、要聪慧得多的灵魂。
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也许,她也有她的背负。那种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部族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沉重而无法言说的背负。
又是一个深夜,鹿清彤被卷宗中复杂的兵力调动搞得头昏脑涨,她走出书房,想去院中透透气。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满庭院,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孤单的身影。
赫连明婕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了白日的活泼与喧闹。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抱着双膝,将小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和漫天的繁星。
那不是一个渴望得到男人的怀春少女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乡愁与迷茫的眼神。仿佛在那遥远的星河尽头,有她的草原故乡。
鹿清彤的脚步在踏入后院时变得迟疑。
她不想打破那份独属于赫连明婕的宁静,但那单薄而孤单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又让她无法就此转身离去。
她轻叹一声,走上前去,在赫连明婕身边坐下。
“在想家吗?”鹿清彤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赫连明婕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天上的星星,声音里没有了白日里的欢快,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我们赫连部,就像没根的草,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阿爹和族人,不停地迁徙。我们不想被绑在匈奴的战车上,给他们当炮灰,就只能往东跑。可跑到大单于的马鞭够不着的地方,鲜卑人又像狼一样盯着我们,想吞了我们的人口和牛羊。再往南,突厥、契丹那些大部族,也容不下我们。我们躲来躲去,最后想靠近你们汉人的边关,可边关的将军也不敢放我们进来,怕我们是奸细。”
鹿清彤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在卷宗上只是冷冰冰的“部族迁徙”四个字,背后却是一个族群在夹缝中求生的、漫长而血腥的史诗。
赫连明婕的声音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光彩:“直到萧哥哥来了。他带着兵,先把那些追杀我们的鲜卑人打跑了,保护了我们。然后他跟阿爹还有长老们谈,给了我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方案。”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爱慕,“他那么厉害啊,我阿爹说,他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看他第一眼,就想嫁给他了。阿爹也愿意我跟着孙将军,他说,跟着英雄,我们赫连部才有未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顿了顿,语气又变得有些困惑:“我们部族里的男人,都说孙将军是天神下凡。他们说,如果将军愿意收我们给他当兵,部族里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会立刻拿起武器跟着他。可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从我们部里挑了几十个马术最好的,帮他操练新兵的骑术。他不让我们打仗,而是把我们安置在州郡里,让我们……学着种田。”
鹿清彤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那个在朝堂之上耍无赖的将军,那个在饭桌上言语轻薄的登徒子,他的形象在这一刻,与赫连明婕口中这个拯救了一个部族的英雄,重叠在了一起。
这场不算和亲的和亲,既能让赫连部死心塌地地归附,又能让负责接纳他们的州郡长官彻底放心——毕竟,首领的女儿都在将军府里当“人质”呢。
至于让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去学种田……
鹿清彤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瞬间从赫连部所在的西北边陲,飞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南烟瘴之地。
她想起了孙廷萧赈济百夷的举动,想起了他教汉人士兵读书认字的荒唐命令,想起了昨夜,他用那支狼毫笔,在自己写下的“人心”与“民心”上,划掉两个“心”字的霸道笔触。
人心……民心……
当“心”被划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是“人”与“民”。
“民,人……”鹿清彤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那代表什么呢……”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所有零散的碎片都串联了起来,但那最核心的图景,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看得见轮廓,却看不真切。
她没有再继续想下去。此刻,任何宏大的军国谋略,都不及眼前这个少女眼中那抹化不开的乡愁更让她心疼。
鹿清彤伸出手,怜爱地、轻轻地,抚了抚赫连明婕那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发丝。
鹿清彤那温柔的抚摸,像是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赫连明婕眼中那层坚冰般的乡愁。
她像一只找到了庇护所的小兽,将头轻轻地靠在了鹿清彤的肩膀上,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你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鹿姐姐,”赫连明婕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鼻音,“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吧?不像我们,家乡就是马背。”
鹿清彤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安稳些。她也抬起头,望着那片深邃的星空,仿佛能从那星河的尽头,看到自己遥远的江南。
“我的家乡,不是草原上的帐篷,而是我爹爹的书房。”鹿清彤的声音轻柔而悠远,“自我记事起,我见得最多的,就是一排排顶到屋顶的书架。我爹爹常说,只读圣贤书,却不辨五谷、不知疾苦的读书人,不过是个会走路的书架罢了。所以,他常常带着我出门游历。”
她眼中泛起一丝怀念的光:“我们去看过两淮的盐场,看盐工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我们坐着船,走遍了江南的水乡,看织女们如何将一根根蚕丝变成华美的锦缎;我们还去过中原的腹地,听那里的老农讲黄河哪一年泛滥,又淹没了多少良田。”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去年朝廷宣布恩开女科,我便立志要走这条路。从家乡的乡试,到今夏京城的会试和殿试,一路走来,才侥幸有了个结果。”她看着赫连明婕,认真地说道:“我写的那些策论文章,其实都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不过是把我从小亲眼所见的世情百态,写在了纸上罢了。天汉比草原要复杂太多,也大了太多。”
赫连明婕听得入了迷,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向往:“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了!”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自己去过的地方,“我跟着萧哥哥,从河朔一路到了京城,后来又去过蜀中,最远就到过西南的边境。鹿姐姐,你呢?”
鹿清彤笑了笑,柔声道:“我去过的地方,多在江南和中原,倒是和你走过的路,都错开了。”
“那……”赫连明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兴奋地坐直身子,抓住鹿清彤的手,“那我们俩走过的地方,合起来,是不是就是整个天汉了?”
她天真的话语,让鹿清彤忍俊不禁。
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傻丫头,差得远呢。我们还没去过北境的冀幽青兖,没去过岭南,没去过……那些地方风光与我们到过的地方截然不同。”
她看着赫连明婕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心中一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或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真的吗?!”赫连明婕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她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了鹿清彤的脖子,像一只快乐的小兔,“我们一起去!去看你说过的盐场,去看那些会织布的姐姐!我也带你回草原,我教你骑马!”
鹿清彤被她扑得一个趔趄,却也笑着紧紧地回抱住她。
在进入这座威严肃杀的将军府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温暖。
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两个来自天南地北、身世背景截然不同的姑娘,因为一个共同的、遥远的旅行约定,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些关乎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那些深藏于心的沉重背负,在这一刻,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