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很短,却走得异常漫长而沉重。
他像一道沉默的、没有重量的影子,紧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步伐很轻,却始终保持着那个精准的距离——一个随时可以转身逃离或者……做出其他反应的距离。
我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厚重、冰冷、散发着无机质气息的家门。
他停在玄关,瘦小的身影被空旷死寂的客厅衬托得无比渺小,像一棵在狂风中伤痕累累、随时会折断的小树苗。
“进来吧。”我侧身。
他迟疑了半秒,才迈步进来,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我走进卧室,在衣柜深处翻找,拿出一件自己初中时买的、洗得发白的宽大旧T恤,递给他。
“浴室在那边。”我指了指方向,“水是热的,放心洗。”我的目光扫过他破烂的衣衫下隐约可见的伤痕,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缓和:“门……我不会锁。”这句话,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
他接过柔软的棉质衣服,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捏着布料,指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白色。
他没有立刻走向浴室,反而抬起头,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眸直视着我,带着一种穿透性的、近乎解剖般的审视。
他看了我几秒钟,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地抿了一下,然后抱着衣服,像一缕幽魂,安静地、快速地闪身进了浴室。
门被轻轻关上。
没有反锁的“咔哒”声。
几秒钟后,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打破了房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这栋埋葬了我所有欢笑和温暖的坟墓,第一次被另一种活物的声响填满。
我背靠着冰冷的沙发,滑坐到客厅地板上。
听着那持续不断的水流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跳动着。
一种陌生的、沉重的、仿佛带着不祥预感的羁绊,正悄然滋生,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
他洗了很久很久。久到水声停止后,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浴室的门才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洗去了泥污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精致却脆弱。
湿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那件巨大的T恤罩在他身上,空荡荡地垂挂着,衣摆几乎盖到膝盖,更显得他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洗净后,他手臂和脖颈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尤其是靠近肩膀和后颈的位置,似乎有几道深色的、形状古怪的烙印痕迹,一闪而过,被他微微侧头时垂落的湿发半遮住。
他赤脚站在浴室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只刚从冰冷湖水中爬出来、湿透的、无处落脚的幽灵。
“我洗好了。”他的声音很低,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但那双眼睛,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空旷的客厅,最后才落回到我身上。
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或者,是对眼前这点“安稳”的不确定?
“嗯。”我应了一声,撑着沙发站起身,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除了矿泉水几乎空空如也。
我找到一盒未开封的牛奶,倒了一杯,放进微波炉加热。
温热的牛奶递到他面前。
他没有立刻伸手。
先是看了看那冒着丝丝热气的白色液体,又抬起眼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评估。
然后,才伸出那双有着明显伤痕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温热的玻璃杯。
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暖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谢谢。
只是用双手紧紧地、牢牢地捧住杯子,仿佛那不是一杯牛奶,而是某种失而复得、却又极其脆弱的东西,稍不留神就会破碎消失。
他的指腹,在不经意间,轻轻擦过我的手指。
冰凉的触感。
“你有名字吗?”我打破沉默,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捧着温热的杯子,沉默了片刻。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遥远的东西闪过,快得抓不住。
然后,他用那平稳的、没有起伏的语调回答:“……小哲。”声音有些干涩,“他们……以前这样叫我。”提及“他们”时,语气依旧平淡,但捧着杯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小哲。”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刻听起来轻飘飘的,却承载着难以想像的沉重。
他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安静地看向我:“你呢?”
“沈韵。”我说,“神韵的韵。”
他微微歪了下头,小小的动作带着一丝不合年龄的审视感,像是在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的含义。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试探性的紧绷:“那我可以叫你……沈姐吗?”
不是阿姨,不是姐姐。是“沈姐”。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刻意划出的距离感,却又隐含着一丝寻求锚点的意味。
我看着他。
那张洗干净后更显苍白精致的小脸,在灯光下脆弱得像易碎的瓷器。
他眼中那点几乎看不见的、隐藏得很好的紧绷和试探,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内心厚厚的麻木冰层。
一股陌生的酸涩感涌上喉咙。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当然可以。”
夜深了。城市的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我把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大床让给他。自己则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被褥。
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朦胧的灰暗。
我躺在地铺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
父母的音容笑貌、刺耳的刹车声、葬礼上空洞的哀乐……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涌、撕扯。
就在我以为身旁的呼吸声已经趋于平稳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黑暗中,一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我的地铺边缘。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像一个凝固在黑暗中的剪影,等待着什么。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固执地、带着无形重量地落在我的方向。
“怎么了?”我低声问,撑起半个身子。
他站在阴影里,沉默着。
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压抑的、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似乎在挣扎,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才用一种近乎气音、轻得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声音说:“……可以……躺你旁边吗?”
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带着恐惧的、必须达成的宣告。平静的伪装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深藏的脆弱。
“害怕?”我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
黑暗中,他向前挪了很小很小的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他依旧沉默着,但那沉默本身,和他细微颤抖的呼吸,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一种对黑暗与孤独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身体,掀开被子的一角:“进来吧。”
他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极快地滑进了被窝。
动作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他躺在我身边,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刻意与我保持着几公分的距离,仿佛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的背脊绷得笔直,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上方无尽的黑暗,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浅,仿佛害怕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惊醒蛰伏在黑暗中的怪物,或者……坠回那个他曾逃离的、真实的地狱。
我拉过被子,轻轻盖住他冰凉瘦小的身体。
当被角触碰到他时,他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更加僵硬了。
“睡吧,小哲。”我在黑暗中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里……很安全。”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
他没有回应。
身体依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但过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那过于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极其轻微地松懈了那么一丝丝。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
他刻意压抑的呼吸声,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得绵长而均匀。
他睡着了。
即使在沉沉的睡梦中,他那双秀气的眉毛依然微微蹙着,在眉心留下一道浅浅的褶皱,仿佛连梦境也无法摆脱无形的痛苦。
一只冰凉的小手,不知何时,悄悄地从他自己的被窝里探出,摸索着,然后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攥住了我睡衣的一角。
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死死地泛著白。
我侧过头,在朦胧的微光中,凝视着他模糊的睡颜。
这个安静得过分、满身旧伤新痕、仿佛从炼狱深处爬出来的男孩,在我最想毁灭自己的那一刻,用他同样破碎却沉静的存在,生生拉住了我坠落的脚步。
他用他那些无声的伤痛和小心翼翼的伪装,暂时填满了我空洞的绝望。
我们像两艘在惊涛骇浪中偶然碰撞的破船,用彼此残缺的躯壳,勉强搭建成一个临时停泊的港湾。
这港湾摇摇欲坠,布满裂痕,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息,随时可能被下一道巨浪拍得粉碎。
但至少……在这一刻,它存在着。
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过我的太阳穴,没入鬓角。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稀薄。
对着无边的黑暗,也对着身旁这个在睡梦中依旧攥紧我衣角、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小生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低语:
“生日……快乐,沈韵。”
今天,我没有死。
但我知道,从带上小哲、踏入这扇家门的那一刻起,某种更加深沉、更加不可预知的漩涡,才刚刚开始转动。
他攥着我衣角的那只手,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我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坠向那布满禁忌荆棘与毁灭火焰的深渊。
这个所谓的“家”,终将成为我们共同沉沦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