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
是具有智慧的野兽?自我主宰的个体?还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不知为何,男人在走马灯时突然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这一刻,他能感觉到时间变得很慢,路人惊恐的眼神、大卡车急促的喇叭声他都没有错过,而面前那个小女孩正在一点点远离自己的双手。
她被推开了,代价则是——他再也没有可能去见养育了自己20多年的父母一面了。
【这样的死法,真俗套啊……】
【但好像……也还不错?】
最后的最后,他隐隐感觉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巨力与自己的身子相触,紧接着是血腥的味道、骨头折断的声音,之后便眼前一黑。
……
诺琳村里今天发生了一件新奇事:那个老埃德——酒鬼、单身汉、村里的铁匠、脾气古怪的老头——居然从森林里捡回来一个婴儿。
据说还是个罕见的半精灵婴儿!
这可让平时消息闭塞、深居简出的村民们来了兴趣,纷纷化身为乐子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都赶到了村头的老埃德家门口集合,准备见见世面。
“小罗恩,你没骗我们吧,那个老埃德真的捡回来一个半精灵婴儿?!”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了呢!”
“那你说说——半精灵长啥样?”
“就……尖耳朵、长头发呗!”
“放屁!谁不知道精灵是尖耳朵,而且谁家的婴儿会是长头发?你小子不会是为了看热闹,故意哄我们大家伙过来的吧?”
“没有,绝对没有!就在刚刚,我亲眼看见老埃德拿布裹着什么东西进了屋,然后屋里面就传来了婴儿的哭声,你说——这不是捡了个婴儿回来,那是啥?”
“那你咋知道是个半精灵婴儿?”
“因为我看见露出来的尖耳朵了呀!”
“那为啥不能是个精灵婴儿?”
“你白痴啊!”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小罗恩来解释,一旁的村民就主动开口了:“谁不知道精灵绝不会遗弃孩子,只有半精灵这种血统不纯、无法生育后代的婴儿才会被遗弃。”
正当聚集的村民们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时,村头这座小屋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随后,一名个子不高,却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手里提着一柄黑黝黝的铁锤,此时正在太阳下散发着幽幽寒光。
“滚。”老男人只吐出一个字。
老埃德那一声低沉的“滚”像一块投入平静水塘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瞬间吞没了所有看热闹的村民。
前一秒还吵吵嚷嚷的村头空地,眨眼间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和几只茫然踱步的母鸡。
他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铁像,矗立在简陋的木屋门口,粗壮的手臂垂在身侧,那柄沉甸甸的打铁锤还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中,黝黑的锤头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村道拐角,他才缓缓转身,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所有的窥探与议论。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熟悉的铁锈、炭火和木头陈腐混合的气息。
然而此刻,在这片属于他的、习惯了孤独的领域里,多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微弱、断续,却无比清晰地刺入他沉寂多年的心房。
婴儿的啼哭。
声音来自角落一张临时用旧麻袋和干草堆出来的小“床”上。
老埃德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局促,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低头看着那个被粗糙布片包裹着的小小襁褓。
布片之下,是他从森林边缘的荆棘丛里捡回来的“麻烦”。
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一个……半精灵婴儿。
此刻,这小东西正不安地扭动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紧闭着,长长的银色睫毛被泪水浸湿,黏在下眼睑上。
她的皮肤是深沉的咖啡色,像打磨光滑的深色橡木,与人类婴儿的粉嫩截然不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从稀疏银发中探出的尖耳朵,此刻正因为哭泣而微微颤动。
她的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委屈和不安,一声声敲打在老埃德坚硬的、几乎被遗忘如何柔软的心上。
“啧……”老埃德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喉音,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这辈子打过铁、杀过野兽、甚至年轻时还跟人动过刀子,唯独没伺候过这么小的东西。
他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看着那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家伙,第一次感到了比锻造精钢还要棘手百倍的难题。
照顾一个婴儿,对老埃德而言,不亚于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争。最初的几天,他的小屋几乎变成了灾难现场。
老埃德翻箱倒柜,总算在角落的旧箱子里找到一个小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陶罐,依稀记得是很多年前某个旅人留下的,说是喂羊羔的奶瓶。
他费力地刷洗干净,又跑去村里唯一养了奶山羊的老寡妇玛莎家。
玛莎看着这个平日里从不跟人多说一句话的老铁匠,一脸凶相地杵在门口,手里捏着几枚铜币,生硬地挤出“羊奶”两个字,惊得差点把挤奶桶打翻。
拿到奶后,问题又来了:奶是凉的。
他笨拙地把陶罐放在还带着余温的炉台上加热,结果没掌握好火候,奶热得烫嘴。
小婴儿一口下去,烫得哇哇大哭,小舌头都差点吐出来。
老埃德手忙脚乱地把奶罐浸在冷水里降温,结果又凉过头了。
小家伙喝了一口冷奶,小肚子不舒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如此反复几次,老埃德额头上急出了汗珠。
最后,他不得不每次喂奶前,用自己的手背反复测试温度,确保那一点点温热的羊奶能被顺利喝下去。
看着小家伙终于满足地吮吸着,小嘴一嘬一嘬,咖啡色的脸颊微微鼓动,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比抡了一天的大锤还累。
排泄问题更是让老埃德焦头烂额。他哪有什么尿布的概念?最初几次,小家伙毫无预警地排泄,弄脏了包裹的布片。
老埃德捏着鼻子,笨拙地用自己最干净的、准备打铁时擦汗的旧布去擦,结果越擦越糟。
他不得不把那些弄脏的布片拿到屋外的小溪边,用冰冷的溪水反复搓洗,粗糙的手指被冻得通红。
后来,他狠心拆了自己一件还算柔软的旧麻布衬衣,剪成大小不一的布块,总算有了“尿布”的雏形。
更换尿布的过程更是充满挑战。
他那双能稳稳握住烧红铁块的手,在对付那两条细嫩的小腿和柔软的腰肢时,却僵硬得如同铁钳,生怕一不小心就捏碎了。
小家伙似乎也不配合,经常在他刚解开脏尿布时,又“噗”地来一泡新鲜的,精准地滋到他手上或衣服上。
老埃德只能黑着脸,默默地去溪边洗手,再回来继续这场“战斗”。
夜晚是最难熬的。
婴儿似乎天生惧怕黑暗和寂静,每到深夜就哭闹不休。
老埃德抱着她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哼唱?
他不会。
讲故事?
他肚子里除了打铁的技巧和年轻时听过的几段粗俗冒险故事,什么也没有。
他只能干巴巴地抱着她,手臂僵硬得像两根木头。
有一次,小家伙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发紫,老埃德急得团团转,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小铁锤,对着旁边一块冷却的铁锭,“铛”地敲了一下。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奇迹发生了——哭声戛然而止。
小家伙睁着还含着泪的大眼睛——不知何时,那双眼睛褪去了新生儿特有的灰蓝,显露出一种深邃的、近乎纯黑的颜色,像最幽深的夜空——好奇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老埃德愣住了,试探性地又轻轻敲了一下——“铛”。
小家伙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发出一个类似“呵”的气音。
从那天起,老埃德发现了一个秘密武器:铁锤敲打金属的声音,对他捡回来的这个小半精灵,有着奇特的安抚作用。
于是,深夜里,老埃德的小屋常常会响起几声不成调、却节奏稳定的“铛…铛…铛…”,伴随着一个婴儿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
日子在笨拙、混乱、疲惫和一点点微妙的适应中一天天过去。小家伙活了下来,并且以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在成长。
她的咖啡色皮肤变得光滑细腻,稀疏的银发也渐渐浓密起来,像一匹流淌的月光,衬得她深色的皮肤更加神秘。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越来越灵动,常常会定定地看着老埃德,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远超婴儿的沉静。
老埃德知道该给她起个名字了。总不能一直叫“喂”或者“小家伙”。
他看着她在草垫上笨拙地试图翻身,银发铺散开来,像撒了一地碎银。
他想起了捡到她的那片森林边缘,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冠,洒在地上的光影。
又想起自己年轻时见过的一位精灵游侠,那优雅的姿态和银色的长发。
“西尔维娅(Silvia)。”一天傍晚,当老埃德笨拙地用木勺给她喂捣烂的、混了羊奶的野果糊糊时,他生硬地吐出这个名字。
这个词语在通用语那漫长演化的历史中,有过多种意思,但基本都与“森林”、“月光”、“银色”有关。
“你就叫西尔维娅。”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宣告,就像他决定一块铁该锻打成什么形状一样。
小婴儿——西尔维娅,停止了吮吸的动作,抬起黑亮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懵懂,反而像听懂了。
她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一个模糊但清晰的音节:“啊…爸…”
虽然听起来更像是无意识的咿呀,但老埃德的心脏却像被那柄小铁锤轻轻敲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热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头顶柔顺的银发。
从此,西尔维娅成了老埃德小屋的一部分,一个沉默寡言的铁匠和一个同样安静得不像婴儿的半精灵。
……
从捡到西尔维娅的第一天起,老埃德就开始践行他的“孤岛”政策。
除了必要地去玛莎家买羊奶,或者去森林边缘采集一些能捣成果泥的野果、草药,他几乎足不出户。
西尔维娅更是从未踏出过小屋和屋后那个被篱笆围起来的小院。
村民们的好奇心渐渐被日常的劳作消磨。
偶尔有人路过铁匠铺,听到里面传来婴儿的咿呀声或者老埃德低沉模糊的、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咕哝,也只是摇摇头,感慨一句“老埃德养了个小怪物”,便匆匆离去。
关于那个半精灵婴儿的传言渐渐平息,变成了诺琳村一个略带神秘色彩的背景音。
三年的时间,在叮当作响的打铁声、羊奶的腥膻味、捣碎果泥的噗噗声和一种奇异的宁静中流淌而过。
小屋依旧是那个小屋,充满了铁与火的味道。
但角落里,西尔维娅的“地盘”却丰富起来。
有老埃德用柔软木料削成的粗糙小动物,有用韧性藤条编成的、里面填充了干苔藓的小球,还有一块铺在草垫上的、相对干净柔软的旧毯子。
西尔维娅长成了一个极其安静、观察力惊人的小女孩。
她的身体继承了精灵的纤细敏捷,三岁的她跑跳起来像一只灵巧的小鹿,深咖啡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那头亮银色的长发已经长及肩下,柔顺得像最上等的丝绸,总被她自己笨拙地编成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或者就那么披散着。
那双纯黑色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总是静静地看着老埃德打铁——看他如何将烧红的铁块夹出,看他如何挥动巨锤,看火星如何在每一次撞击下如烟花般迸射。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理解,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孩子。
她极少哭闹,甚至很少发出大的声音。
饿了,她会轻轻拽老埃德的裤腿;渴了,她会指着水罐;想出去小院晒太阳,她会自己走到门边,回头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他。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在角落,摆弄那些简陋的玩具,或者模仿老埃德的动作,用两根小木棍对着空气“敲敲打打”。
然而,老埃德并非毫无察觉。
他捕捉到了她望向窗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孩童的渴望与寂寥。
当偶尔有村里孩子的嬉闹声随风飘进小院,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尖尖的耳朵微微转动,专注地倾听,小小的身体绷紧,像一只警觉又向往的小兽。
那份被世界隔绝的孤独感,虽然无声无息,却沉重地压在老埃德的心头。
他明白,他打造的这座“孤岛”,保护了她的安全,却也囚禁了她的天性。
……
西尔维娅的三岁生日,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来临。
天空是铅灰色的,空气清冽干燥。
老埃德没有像往年一样,只是默默多给她一勺蜂蜜拌果泥。
这一次,他显得有点不同寻常。
清晨,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去生炉火打铁。
他蹲在西尔维娅面前,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整理了一下她银色的头发和身上那件用他旧衣服改小的、灰扑扑的小罩衫。
西尔维娅仰着小脸,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走。”老埃德只吐出一个字,然后站起身,拿起一件厚实的旧斗篷裹在身上,又拿起另一件明显小很多的、同样破旧但洗得还算干净的斗篷,示意西尔维娅伸手。
这是她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走向村子。
西尔维娅的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燃的星辰。
她伸出小手,任由老埃德用那件对她而言还是过于宽大的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和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老埃德牵着她的小手,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三年的木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西尔维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新奇的兴奋。
她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覆盖着薄霜的泥土地面,以及远处那些她只在窗户里看到过的、冒着炊烟的茅草屋顶。
诺琳村的早晨是忙碌的。
男人们准备着农具或准备进山打猎,女人们喂鸡喂鸭、在门口的水井边打水洗衣。
当老埃德牵着一个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张明显是深色皮肤和银色头发的小身影出现在村道上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愕、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窃窃私语像冰冷的溪水般流淌开来:
“快看!那个就是老埃德捡的半精灵!”
“天哪,那头发…真的是银的!皮肤好黑!”
“尖耳朵!我看到了,真的是尖耳朵!”
“老埃德怎么把她带出来了?不怕吓到人吗?”
“啧啧,半精灵……不祥啊……”
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在西尔维娅身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视线里的冰冷和异样。
她下意识地往老埃德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粗糙的裤腿,纯黑色的眼睛里,那份初出门的雀跃迅速被不安和受伤取代,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这样看她,她只是…有点不一样而已。
老埃德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和退缩。
他本就沉默的脸更加阴沉,像一块生铁。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那只空闲的大手,更加用力地、近乎保护性地握紧了西尔维娅的小手,牵着她,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径直走向村中唯一的小杂货铺。
他无视了所有目光和议论,用几枚打好的铁钉换了一小袋粗盐和一块硬邦邦的黑麦面包,然后立刻转身,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西尔维娅,原路返回。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压抑。西尔维娅低垂着头,斗篷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小脸,只有偶尔压抑的抽噎声从斗篷下传出。
老埃德的心像被浸在冰冷的铁水里,又沉又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筑起的围墙外面,是一个对她充满恶意的世界。
他带她出来,本是想给她一点“外面”的空气,却只让她尝到了更深的孤独和伤害。
回到熟悉的小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目光,西尔维娅才慢慢放松下来,但那双黑眼睛里残留的惊惶和委屈,让老埃德的心揪得更紧了。
他沉默地生起炉火,煮了一小锅燕麦粥,加了点珍贵的蜂蜜。
西尔维娅小口小口地吃着,情绪依旧低落。
傍晚,当炉火将小屋烘烤得暖融融时,老埃德从他那张破旧木床的角落,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样东西。
那是一块边缘磨得光滑、能勉强照出人影的金属片——这是他很久以前打废的一块铁料,一直留着当镜子用。
另一样,则是一枚拳头大小、形状像梨、表皮覆盖着一层奇特绒状物的果实。
果皮是深紫色的,上面布满了不规则的、仿佛血管般的亮银色纹路,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泥土、植物根茎和一丝甜腻的奇异气味。
西尔维娅立刻被那从未见过的果实吸引了,暂时忘记了白天的难过,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它。
老埃德拿起那枚奇异的果实,用他打铁的小刀,极其小心地削下了一小片薄薄的果皮。
紫色的表皮之下,是半透明、如同胶质般的淡金色果肉。
他用刀尖刮取了一点果肉,那果肉立刻渗出粘稠的、如同融化黄金般的汁液。
“过来。”老埃德的声音低沉沙哑。
西尔维娅听话地走到他面前。
老埃德用粗粝的手指,沾了一点那金色的汁液,然后,极其轻柔地、像对待最精密的零件一样,涂抹在她露在外面的手背上。
奇迹发生了。
那金色的汁液接触到她深咖啡色的皮肤,立刻像水渗入沙子般消失不见。
紧接着,被涂抹过的地方,那深邃的咖啡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褪去,显露出一种极其自然的、属于健康人类孩童的浅蜜色!
就像阳光晒过的小麦!
西尔维娅惊讶地瞪大了黑眼睛,看着自己手背的变化,小嘴微张。
老埃德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他再次沾取汁液,这次涂抹的面积更大,从她的小手一直涂抹到纤细的手腕。
金色的汁液所到之处,深咖啡色迅速消退,蜜糖般的肤色蔓延开来,与她原本的肤色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西尔维娅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没被涂抹的小手,好奇地去摸那变了色的皮肤,触感温温的、滑滑的,和旁边深色的皮肤并无不同,只是颜色变了!
老埃德示意她坐下。
他拿起那枚果实,小心地刮取着金色的汁液,开始仔细地涂抹在她的小脸上。
额角、脸颊、鼻尖、下巴……他那双布满老茧、能捏碎硬木的大手,此刻却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耐心和轻柔。
金色的汁液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将她脸上那标志性的、引人注目的深咖啡色一点点抹去,还原成一片柔和温暖的蜜色。
当最后一点汁液抹过她尖尖的下巴,那张小脸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漂亮的人类小女孩的模样,蜜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晕。
西尔维娅屏住了呼吸,看着老埃德拿起那块磨光的金属片,递到她面前。
镜面模糊,人影晃动。但足以让她看清。
镜子里,不再是那个有着深咖啡色皮肤、银色长发的“异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着蜜糖般健康肤色、黑亮大眼睛和……等等,头发呢?
老埃德再次沾取汁液,这次是涂抹在她那匹如月光流淌的亮银色长发上。
金色的汁液沾染到发丝,银色的光芒仿佛被瞬间吞噬,发丝从发根开始,迅速转变为一种深沉的、柔和的栗棕色,如同秋日森林里成熟的橡果。
很快,那一头曾经像旗帜般鲜明的银发,变成了一头温顺服帖的栗棕色头发。
老埃德拿起一把木梳,笨拙地梳理着她新染的栗棕色头发,将它们理顺。然后,他再次将金属镜片递到已经完全呆住的西尔维娅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个完全陌生,又无比“正常”的小女孩:蜜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润,栗棕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睁得圆圆的,里面清晰地倒映着炉火跳跃的光芒和……她自己的新模样。
“变色果。”老埃德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小屋的寂静,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蜜色皮肤、栗棕色头发的小女孩,又看向她那双依旧纯黑、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和奇异光彩的眼睛。
“……涂上,就没什么不一样了。注意不要碰水……掉色。”他艰难地组织着词语,解释着这果实的效用和限制。“……今天,你的生日。”
西尔维娅的目光,从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缓缓移向老埃德。
他那张饱经风霜、总是刻板严肃的脸上,此刻竟有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紧张的期待,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复杂地闪烁。
——她明白了。
这份特别的、神奇的“生日礼物”,是给她的一层“保护色”,让她能像“普通人”一样,不必再承受那些让她害怕和难过的目光。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心防。
白天在村里积攒的委屈、三年来的孤独、此刻看到自己“新面孔”的震撼,以及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笨拙却深沉的爱意,瞬间交织在一起,汹涌澎湃。
西尔维娅猛地转过身,不再是那个安静得像影子的小女孩。
她用尽全力,像一颗小炮弹一样扑进了老埃德的怀里,小小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粗壮的腰,整张小脸深深埋进他那件沾满铁锈和炭灰的、硬邦邦的皮围裙里。
“爸爸……”不再是模糊的咿呀,而是清晰无比、带着浓浓哭腔和无限依赖的两个音节。
老埃德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铁砧。
他整个人都懵了,双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
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带着细微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透过粗糙的围裙,灼烫着他的胸膛。
那声时隔多年的、清晰无比的“爸爸”,更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沉寂多年的心湖,激荡起滔天巨浪。
他低头,只能看到西尔维娅毛茸茸的栗棕色发顶。
他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迟疑地、极其缓慢地落下,一只轻轻放在她小小的、因为激动而微微耸动的背上,另一只则极其笨拙地、带着试探性地,落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拍了拍。
动作生硬得像第一次操作锻锤的学徒。
炉膛里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将一大一小两个相拥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随着火光摇曳、融合。
屋外,初冬的风开始呼啸,卷起零星的雪沫,拍打着简陋的木窗。屋内,只有女孩压抑的、喜悦的啜泣声,和男人沉重而悠长的呼吸声。
老埃德看着怀里那蜜色皮肤、栗棕色头发的“新”女儿,又透过模糊的窗户望了一眼外面铅灰色的、飘起细雪的天空。
那枚用掉了一小半的奇异果实,表皮上的银色纹路在炉火光线下幽幽闪烁。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伪装,这层保护色脆弱得怕水。
但此刻,在这座隔绝了世界的铁匠小屋里,在炉火的温暖和女儿依赖的拥抱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锻炉中新生的火花,在他坚硬的心底,悄然点燃。
……
冰冷的溪水刺得西尔维娅指尖发麻。
她跪在岸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面前摊开放着几片宽大的、深绿色的树蛙草叶子,叶子上盛着几枚深紫色的奇异果实——老埃德称之为“变色果”。
表皮上蜿蜒的亮银色纹路在透过稀疏林冠的晨光下幽幽闪烁,像凝固的闪电。
她拿起一枚果实,用小刀小心地削掉一小块深紫色的果皮。
淡金色的胶质果肉露了出来,散发出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根茎与奇异甜腻的气息。
她用手指刮取粘稠的金色汁液,熟练地涂抹在自己裸露的手臂上。
冰凉的汁液触及皮肤,立刻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无数小虫爬过的麻痒感。
深咖啡色的皮肤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迅速褪色、变淡,显露出底下温暖的浅蜜色。
这过程无论经历多少次,依旧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不真实。
【像在给自己刷一层油漆……】一个属于成年男性的思维在她三岁孩童的脑海里清晰地吐槽。
周正——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专注涂抹汁液的静谧时刻,激荡起记忆的涟漪。
三年了。
最初的日子混沌而粘稠。
婴儿的大脑像一团未凝固的浆糊,只能被动地接收信息:刺眼的光线、刺耳的噪音、难以忍受的饥饿和排泄带来的不适。
还有……那个巨大、粗糙、带着铁锈和汗水味道的身影。
他笨拙的怀抱、生硬的喂食、以及深夜那能让她莫名安心的“铛…铛…铛…”的金属敲击声。
那时的“周正”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碎片,模糊地感知着这个名为“西尔维娅”的躯体的所有原始需求,却无法清晰地思考“我是谁”、“我在哪”这些根本问题。
意识在婴儿的本能和前世的碎片之间沉浮挣扎。
真正的“觉醒”是在大约一岁半到两岁之间。
仿佛某个禁锢的闸门突然松动,浑浊的水流变得清澈。
前世的记忆如同被强力磁铁吸引的铁屑,轰然归位。
他——周正——清晰地“看”到了那最后的瞬间:刺耳的刹车声、路人惊恐扭曲的脸、被自己用尽全力推开的、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惊恐回望的眼神……还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带着浓重橡胶和尘土气息的撞击!
剧痛、黑暗、然后是……这片森林边缘的荆棘丛,以及老埃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惊愕和不解的脸。
【爸妈……】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手指涂抹汁液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鬓角过早出现的白发,父亲在得知他加班时会默默放在他桌上的温牛奶。
他们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二十多年的养育,盼着他成家立业,最后等来的却是一纸冰冷的死亡通知单?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承受得住吗?
还有那群损友,约好的下周篮球赛,他再也没机会赴约了。
还有那个他暗恋了两年,刚刚鼓起勇气约了周末电影的女孩……她会不会以为他临阵脱逃了?
所有的人际关系、未完成的计划、对未来的憧憬……都在那一声刺耳的撞击中化为乌有。
【我就这么……没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悲伤攫住了她。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正在褪色的手臂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赶紧用手背胡乱擦去眼泪,用力吸了吸鼻子。
眼泪也是水,也会破坏这层脆弱的伪装。
悲伤之外,是劫后余生的、近乎卑微的庆幸。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纤细的、属于三岁半精灵女孩的手。
深咖啡色正在金色汁液的作用下快速消退。
【如果不是老埃德……】她不敢想象。
森林边缘的夜晚有多可怕?
饥饿的野兽,寒冷的露水,或者……仅仅是无人发现,在饥饿和虚弱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个被遗弃的、被视为“不祥”的半精灵婴儿,命运几乎在出生时就写好了悲剧的结局。
是老埃德。
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脾气古怪、对育儿一窍不通的老铁匠,硬生生用他布满老茧的手和笨拙到可笑的方式,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他给她喂羊奶,洗尿布,在她哭闹时用铁锤敲击金属安抚她,给她取了名字,甚至……为了让她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走出这间小屋,为她寻来了这神奇的变色果。
【爸……】这个称呼在心里变得沉甸甸的,充满了复杂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她并不认为这么称呼这位老铁匠是对自己前世的父亲的亵渎,三年以来的种种,让她认为老埃德完全担得上。
虽然他还是沉默寡言,虽然他们之间交流少得可怜,但那间充满铁锈味的小屋,那个深夜为她敲打铁锭的身影,就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锚点,唯一的“家”。
汁液涂抹完毕。她凑到清澈的溪水边,看着水中的倒影:一张蜜糖色皮肤、栗棕色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面孔。
属于西尔维娅的、深色的、精灵的特征被完美地掩盖了。
只剩下那对仍需要遮掩的尖耳……以及那双依旧深邃如夜的眼睛,里面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复杂思绪。
她仔细地将剩下的变色果用树蛙草叶子包好,放进腰间老埃德给她缝制的小皮囊里。
这层伪装是宝贵的,是“爸爸”给她的礼物,也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通行证。
即便不沾水,效果也只能维持一周左右,必须省着用。
深吸一口林间清冷的空气,西尔维娅——披着人类女孩伪装的周正——站了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由老埃德旧衣服改小的、灰扑扑但还算合身的罩衫,又拉了拉栗棕色的头发,确保没有一丝可疑的银色发根露出来。
今天,是她三岁生日后的第三天。
老埃德一早就去了邻村送修补好的农具,要傍晚才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独自一人,走出那扇隔绝了她三年的“木门”。
目标:诺琳村。
——不是像上次那样被老埃德牵着,在冰冷的目光中匆匆穿行。
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类小女孩的身份,去观察,去融入,去感受……这个她被迫降生、却从未真正接触过的世界。
回家放好多余的物品后,西尔维娅郑重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嘎作响的木门,初冬略带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炊烟和远处牲口棚的混合气息。
没有了老埃德宽厚身躯的遮挡,视野瞬间开阔。低矮的茅草屋顶鳞次栉比,粗糙的石板路蜿蜒向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隐约的人声。
她迈出了第一步。
小小的、穿着不合脚旧皮靴的脚落在门外的土地上。
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电流窜遍全身。
她像一只初次离巢、谨慎探视外界的小鸟,沿着小屋边缘,慢慢挪到通往村中心的主路上。
几个正在井边打水的妇人最先注意到了她。她们穿着厚实的粗布裙子,围着围裙,挽着袖子,水桶在轱辘的转动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咦?那是谁家的孩子?”一个圆脸妇人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的寂静中很清晰。
“没见过啊……看着眼生。”另一个妇人眯起眼打量,“皮肤挺白净的,头发是栗色的?穿得有点旧……”
“是不是磨坊那边老约翰家的亲戚?听说他妹妹嫁到北边去了?”
“不像……这孩子看着挺安静的,一个人?”
西尔维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探究,而不是上次那种冰冷的审视和排斥。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泄露太多,微微低下头,假装在看地上的小石子,脚步却没停,继续沿着石板路往村里走。
“喂!小孩!”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响起。是村口铁匠铺旁边,经营着唯一一家小杂货铺的胖老板鲍勃。
他正把一筐晒干的萝卜搬到门口,看到独自走过的西尔维娅,停下了动作,抹了把汗:“你是谁家的?怎么一个人乱跑?你爹娘呢?”
西尔维娅脚步一顿。
她事先想好了应对。
她抬起头,看向鲍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符合三岁孩子的稚嫩和一点点胆怯:“我……我是老埃德家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老埃德?”鲍勃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厚厚的下巴抖了抖,“哦!那个老铁匠!你是他……他捡回来的那个……”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眼神在西尔维娅蜜色的皮肤和栗棕色的头发上转了一圈,疑惑更深了:“不对啊,我记得……你头发不是银色的吗?脸也……”
“爸爸给我涂了……果子。”西尔维娅适时地表现出一点孩子的天真,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和脸,“能变的。好看吗?”她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有点害羞的笑容。
“果子?能变颜色?”鲍勃显然闻所未闻,他挠了挠他那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一脸狐疑,“老埃德那家伙,还有这种稀奇玩意儿?啧……”
他上下打量着西尔维娅,似乎想找出破绽,但眼前的女孩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有点瘦弱、穿着旧衣服但还算干净的人类小孩,除了那双眼睛黑得过分,显得格外沉静。
“行吧行吧,自己玩去吧,别跑太远,当心点!”他摆摆手,显然对这“能变色的果子”没什么兴趣深究,继续搬他的萝卜去了。
西尔维娅暗暗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她继续往前走。
村中心有一小片空地,算是村里的广场。
几个年龄和她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那里玩耍。
两个男孩在玩摔跤,滚得一身泥土。
一个小女孩抱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坐在旁边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小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歌。
还有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西尔维娅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她停在几米外的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
孩子们的笑闹声、叫喊声充满了活力,是她过去三年在小屋里从未体验过的喧嚣。
她看着那个抱着娃娃的小女孩,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那个布娃娃虽然很旧,但看起来很柔软。
那个稍大点的男孩发现了她,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玩摔跤的伙伴。几个孩子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安静地站在树下的女孩。
“喂,你是谁?”摔跤的一个男孩抹了把脸上的泥,大声问道,带着孩子特有的直率。
西尔维娅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比刚才对鲍勃说话时更小:“我……我叫西尔维娅。”她用了老埃德给她的名字。
“西尔……什么?”另一个男孩没听清。
“西尔维娅。”她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没听说过!”泥脸男孩很肯定地说,“你不是我们村的!你是哪个村的?”
“我……我是老埃德铁匠家的。”她再次搬出这个身份。
“老埃德?”抱着娃娃的小女孩歪了歪头,“那个打铁的怪老头?他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吗?妈妈说他不喜欢小孩的!”
“对啊对啊!他凶得很!”另一个男孩附和道,还做了个挥舞大锤的夸张动作。
西尔维娅感到一阵窘迫和难过。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我住在他家。”她只能重复。
“住在他家?”拿木棍的男孩走了过来,带着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那你怎么以前不出来玩?我们都不知道老埃德家里有个小孩!”
这个问题戳中了要害。西尔维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难道说因为自己是半精灵,皮肤是黑的头发是银的,所以不能出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染出来的栗棕色头发。
“她穿得好旧啊。”抱着娃娃的小女孩小声嘀咕了一句。
“头发颜色也怪怪的。”泥脸男孩评价道。
“眼睛好黑……”拿木棍的男孩凑近了一点,似乎想看得更清楚。
那些童言无忌的评价像小石子一样砸过来。西尔维娅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很想转身跑掉,回到那个熟悉的、只有她和老埃德的小屋。
但另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呐喊:不能退缩!
这是融入的第一步!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看着自己那双破旧的小皮靴。
“喂,你会玩抓石子吗?”拿木棍的男孩忽然问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对这个安静又有点奇怪的女孩产生了点兴趣。
西尔维娅茫然地抬起头。抓石子?怎么个抓法?
看她摇头,男孩撇撇嘴:“连抓石子都不会?真笨!那跳房子呢?”他指了指旁边地上用碎石头划出的格子。
西尔维娅还是摇头。
且不说前世的许多记忆对现在的她而言都像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的,没办法回忆的很清楚。
就算能想起来——她前世是男的,小时候也没玩过这个啊。
“什么都不会玩!”泥脸男孩失去了兴趣,“走吧走吧,我们自己玩去!”他招呼着伙伴,转身跑开了。
抱着娃娃的小女孩也看了她一眼,抱着娃娃走开了。
空地很快又只剩下西尔维娅一个人。
孩子们的笑闹声在远处继续,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一种熟悉的、被隔绝的孤独感再次弥漫上来,甚至比在小屋里时更加强烈。
因为她此刻就在这喧嚣之中,却像个透明的幽灵,格格不入。
【我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不仅仅是外貌的伪装,还有灵魂深处那个二十八岁男人的记忆和思维模式,让她无法真正像一个三岁的孩子那样去疯跑、去吵闹、去理解这些简单的游戏。
她像一个带着错误程序的机器人,被硬塞进了这个孩童的躯壳里,在这个平凡的村庄里扮演着一个拙劣的角色。
她默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有些沉重。初时的兴奋和期待,被现实的冰冷浇灭了大半。
走到村口附近,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麦香和焦糖味道的甜香。
是面包店。
老埃德有时会用打好的小刀或铁钉,去换一点黑麦面包回来。
那硬邦邦、酸涩的面包,是她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的“外面”的食物。
面包店门口,老板娘玛莎大婶正把一炉刚烤好的、散发着热气的面包搬到外面的木架上晾凉。
那金黄色的表皮,焦香的气味,对吃了三年羊奶、野果糊糊和硬面包的西尔维娅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
玛莎大婶看到了她。
这个身材丰满、笑容和蔼的妇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哎呀,好可爱的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以前没见过你啊?”她的声音洪亮而热情,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西尔维娅再次报上身份:“我是……老埃德家的西尔维娅。”
“老埃德?”玛莎大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在西尔维娅身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又被和善取代,“哦!原来是你呀!老埃德跟我提过……嗯…提过你几次。来,过来过来!”她热情地招手。
西尔维娅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面包的香气更浓了。
“瞧瞧这小模样,”玛莎大婶弯下腰,仔细看着西尔维娅蜜色的脸蛋和栗棕色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慈爱,“老埃德那家伙,总算知道把你拾掇出来见见人了!饿不饿?来,拿着!”
她不由分说地从架子上拿起一个还带着温热、表皮金黄酥脆的小圆面包,塞到西尔维娅手里。
“拿着吃吧,孩子!刚出炉的,香着呢!”玛莎大婶笑眯眯地。
面包烫手,香气更是直往鼻子里钻。西尔维娅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玛莎大婶。
“别怕,不收你钱!算大婶请你吃的!老埃德那老光棍,能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啊!”她感慨着,又伸手,极其自然地、带着长辈的慈爱,摸了摸西尔维娅的栗棕色头发。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西尔维娅浑身一僵。玛莎大婶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面粉的味道。但这温热的抚摸,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伪装!
她清晰地感觉到,玛莎大婶的手掌在她发顶停留、摩挲的地方,一股奇异的暖意渗透进来,紧接着,被触摸的那一小片头发,颜色似乎……变浅了?!
【糟了!】周正的意识警铃大作!
是汗?
还是体温?
变色果的汁液竟然对体温也有反应?!
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头顶被摸过的地方,心脏狂跳起来,小脸瞬间煞白。
玛莎大婶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手停在半空:“怎么了孩子?吓到你了?”她有些困惑,随即注意到西尔维娅捂着头顶的动作和惊恐的眼神,自己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心。
手心干干净净,只有一点面粉。
“没……没什么。”西尔维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紧紧捂着头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谢谢大婶的面包!我……我要回家了!”她语速飞快地说完,甚至顾不上看玛莎大婶疑惑的表情,转身就朝着家的方向,几乎是跑了起来。
她不敢回头,拼命迈动着小腿,怀里的面包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能感觉到头顶被摸过的地方似乎在微微发热,仿佛那层栗棕色正在融化、消退,随时会露出底下那刺眼的银色!
【暴露了……会被发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石板路,冲过村口,冲回那条通往老埃德小屋的、熟悉的泥土小径。
直到那扇熟悉的木门近在眼前,她才敢稍稍放慢脚步,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再次摸向头顶。
触感……似乎没有异常。
头发还是栗棕色。
她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依然悬着。
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也许变色果对体温的敏感度没那么高?
但玛莎大婶那疑惑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推开木门,闪身进去,背靠着门板,大口地喘气。小屋熟悉的铁锈味和炭火余烬的气息包裹了她,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金黄诱人的小圆面包,香气依旧,却再也勾不起她的食欲。
第一次独自探索的兴奋和期待,最终被一场虚惊和更深的忧虑取代。
她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踮起脚尖,借着水面模糊的倒影仔细查看自己的头顶。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似乎……没什么变化?
【还好……】她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然而,一种更深的不安却在心底蔓延。
这层伪装,远比她想象的更脆弱。
不仅仅是雨水、溪水,甚至连别人一个善意的、温热的抚摸,都可能成为暴露的导火索。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依旧危机四伏。
她默默地走到炉膛边坐下,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老埃德早上生火的余温。
她小口小口地啃着那个来之不易的、香甜的小圆面包,味同嚼蜡。
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门外是刚刚短暂接触、却又似乎遥不可及的村庄。
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想要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仅仅依靠一枚会褪色的果子,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更牢固的盔甲,或者……找到无需伪装也能立足的力量。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夕阳的余晖将小屋染上一层暖橙色时,沉重的脚步声和熟悉的铁器碰撞声由远及近。
木门被推开,老埃德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肩上还扛着半袋换来的粗麦粉。
他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角落,看到西尔维娅好好地坐在炉边,怀里抱着那个啃了一半的小圆面包,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西尔维娅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丝残留的惊惶和深深的疲惫。
她张了张嘴,想说今天遇到了玛莎大婶,想说那面包很香,想说孩子们的游戏,想说那让她差点魂飞魄散的抚摸……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浓依赖和一丝委屈的轻唤:
“爸……”
老埃德放下肩上的袋子,铁器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问,只是走到炉边,蹲下身,伸出粗糙的大手,像往常一样,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自然地,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那动作生硬得像在检查一块烧红的铁是否冷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暖意。
西尔维娅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这个无声的动作里,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她向前一倾,将额头轻轻抵在老埃德粗糙、带着铁屑和尘土味道的手背上。
炉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屋外,诺琳村渐渐沉入暮色。
屋内,只有父女间沉默的依偎。
伪装下的秘密和初涉人世的惊惶,在这一刻,暂时被这简陋小屋里的暖意所包容。
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