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艾莉希亚的母亲病倒了。
消息是在凌晨传来的,她接到家里管家的通讯时,终端屏幕在黑暗里发着蓝光,管家的声音很焦急,她恍惚间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尚未醒来的梦魇。
艾莉希亚订了那天最早一班的星际穿梭机。
飞船舱位里只有她一个乘客,座椅的皮革很冰冷,贴着她的后背。
她凝视着窗外,看着下方的星球像一只沉睡的巨兽,在视野中不断膨胀,云层在其表面缓缓蠕动。
母亲躺在医疗舱里。
医疗舱是白色的,那种刺眼的白,让人想闭上眼睛,母亲的脸色也是白的,白到艾莉希亚第一眼没认出来。
监测设备在旁边闪着光,屏幕上的数字一直在跳——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脑电波活动——艾莉希亚盯着那些数字,每一次数字变化她的胃就收紧一下,收紧到疼,疼到脑子也开始发晕。
只是过度劳累,医生说,不过需要好好休养。
医生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艾莉希亚不平静,这些话似乎把她从现实生活中震荡出来了一样。
艾莉希亚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听见那些词从他嘴里出来:过度劳累。
休养、营养液、修复剂、卧床两周,那些词听起来很普通,普通到像在说别人的事,像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艾莉希亚在医院陪了母亲几天。
第一天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贪婪而绝望地端详着母亲的脸;第二天她开始数监测设备发出的滴滴声,数到一百,然后重新开始数;第三天她发现自己能背出那些数字跳动的规律,什么时候心率会升高,什么时候血压会下降。
但是后来她的导师发了两次通讯。
这次考试占期末成绩的百分之四十,这学期没有补考机会。于是第四天早上她订了返校的飞船票。
她坐在考场里,试卷就在她面前,白纸黑字,那些字她都认识,但它们排列在一起时她读不懂——那些平时她能倒背的理论,那些条款,那些定义,此刻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她盯着第一题,题目问的是权力制衡的三个基本原则。
她知道答案,是的,她当然知道答案。
她背过无数次,但现在她脑子里只有母亲的脸——苍白的脸,监测设备的滴滴声,医生说话时那种太过平静的语气:需要休养。
每当她试图想起答案,这四个字便像一道咒语,让手中的笔凝滞在半空。
她勉强写完试卷,字写得很潦草,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交卷的时候监考老师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她看猜测了一下:老师在想她是不是没复习。
她没有被这个玩笑弄的开心一点,她又想起下学期还要重新考这门课,她走出考场,走廊里很安静,别的考场门还关着,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沙沙的,像风吹过树叶。
她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走,一直走,经过教学楼,经过宿舍区,经过食堂春天的风吹在脸上,她的鼻子堵着,艾莉希亚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有一点鼻炎,呼吸要用嘴,喉咙发紧,眼睛发酸。
她想哭,但哭不出来。
她走到图书馆楼下,抬起头,十二层的窗户反射着夕阳,橙红色的,刺眼的,刺得她眼泪差点出来。
她现在很累,按理来说她应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睡一觉,但是艾莉希亚突然想上去,想坐在那个平时位置上,打开全息投影,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文字不会生病;那些文字不会躺在医疗舱里,脸色白得像纸;那些文字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即便这时候她依旧对自己刚刚放弃般乱答一通的做法感到恶心,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这种。
痛苦让她感到安心,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离失败远一点。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艾莉希亚看见自己的倒影。
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阴影。
嘴唇干裂。
她用手指按太阳穴,头很疼,那种疼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后脑勺。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她看见亚瑟坐在她的位置上。
他面前的光幕亮着,但他没在看,他在看窗外。
夕阳的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影子。
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空位,这很难得,平常这个时候图书馆早已经是人满为患。
她走过去,准备坐下,椅子发出声音,亚瑟转过头,看见她:你回来了。
你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你这几天没来图书馆,我才猜是不是有事,我会不会太冒犯了。
她还是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说。
她从小被教育的那套东西保持体面,把脆弱藏起来,不要让外人看见。
但此刻她太累了,累到那些教育都不管用了。
她看着亚瑟的眼睛,那种关切的眼神,真诚得让她感到一种接近于羞耻的疼痛。
我母亲病了。
她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
严重吗?
医生说需要休养。
亚瑟点头,但他没有说会好起来的,没有说别担心。
那你今天吃饭了吗?
她摇了摇头,直至此刻,那个念头才迟钝地浮上心头——她竟是一整日未曾进食了,早晨被那杯营养液——那种冰凉的、甜腻得令人反胃的液体——草草打发了去,随后便是考试,接着是奔波。
此刻,她的胃部正发出一阵痉挛般的空虚绞痛,伴随着低血糖带来的眩晕,仿佛身体内部被挖去了一块。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去吃点东西。
亚瑟关掉光幕,站起来。
你需要补充能量。
她想说不用,但她没说,她的眼前发黑,跟着他走出图书馆。
他们去了学院附近的餐厅。
学生常去的那家平价的,食堂现在已经关门。
店面不大,墙上贴着手写的菜单。
亚瑟点了两份套餐:烤鸡腿配土豆泥,蔬菜沙拉,然后他坐在她对面,一起等着。
你不用陪我,她说。你应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想陪你。
亚瑟看着她。
艾莉希亚,你不用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
她看着他,亚瑟的眼神太真诚了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善意。
某一时刻,艾莉希亚几乎要相信了,相信她真的可以不用一个人扛着。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她是家族里的独生女,她肩负着家族的未来,她不能软弱,不能依赖别人,不能把重担分给一个十八岁的男生。
食物来了,烤鸡腿还冒着热气,土豆泥上撒着黑胡椒和香草碎。
她吃,机械地吃,一口,一口,味同嚼蜡。
亚瑟没有催她说话,只是偶尔提醒她多吃一点,或者把水杯推到她面前。
吃完饭他们走出餐厅。
他们走出餐厅。
夜幕已然降临,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投射出一圈圈柔和而朦胧的光晕。
悬浮车在头顶的夜空中穿梭,留下一道道光轨。
远处的摩天大楼上闪烁着广告全息投影,巨大的图像在夜空中旋转。
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
我想送你。
亚瑟打断她。
艾莉希亚,让我做点什么,好吗?
她看着他。亚瑟的表情是那样认真,眉头微微蹙着。那神情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让她不敢直视。
好。她说。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凉,温度大概十二三度。她只穿了一件薄外套,风吹过来,她抱紧手臂。
亚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你会冷的。艾莉希亚叹了口气,把外套扒拉下来。
我不冷。我从小体温就比一般人高。
艾莉希亚没有再推辞。
外套披在肩上的时候她能感觉到重量,袖子垂下来,长到盖住了她的手指。
她把手臂伸进去,袖口的布料擦过她的手腕,还是温的。
他刚脱下来,体温还在里面。
她闻到洗衣液的味道,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但现在当她每次闻到类似的味道:不是普通的柠檬或者柑橘的味道,一种很难调出来的香味,果味不是很浓,混着别的什么的味道时,她只会想起亚瑟)。
她把下巴埋进领口,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偷东西——偷这十五分钟的路程,偷这件不属于她的外套,偷一点原本不该要的安全感。
她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走到城市边缘,走到更远的地方。
那天之后,亚瑟这个名字在她生活里的重量变了。
她说不清什么时候变的,怎么变的,她只是发现自己开始注意他:注意他什么时候进图书馆。
十二层的电梯门打开时她会抬头,如果是他,她的心跳会快一拍。
如果不是,她会低下头,继续看文献,但那一页她要重新读三遍才能看进去。
她开始记住他的时间表:周二下午三点他有宪政理论课,四点半会来图书馆;周四上午他有自己的事情,不会来,下午有练习课;如果没有事的话,他通常十点到,会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
她发现这些的时候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开始记这些的?
她想过要停止,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跟自己说:明天开始换个位置坐。
去八层,去九层,去任何一个他不会去的地方,她甚至想好了借口,她可以说那边的资料库更全,可以说需要安静的环境。
她想了一个小时,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
后来又放弃了,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决定再给上一个理由实在是很蠢。
她为何要这么做?
换个位置需要什么理由?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去了十二层。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周就换。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打开终端,调出昨天看到一半的论文。
她读了十分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在等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电梯门打开了。是亚瑟。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推过来一杯咖啡。
纸杯边缘冒着热气,她接过来,指尖碰到杯壁,是温的。
她喝了一口,里面加了双份浓缩。
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喜好,他是什么时候记住的?
可能是在那个无聊的讲座中间休息时刻?
她看着那杯咖啡,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下个月她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
导师已经给她安排了课题,关于联邦预算分配机制的改革方案。
这个课题如果做好了,她可以发表在《宪政研究》上。
如果她能在毕业前发一篇,议政厅那边的人会注意到她,她母亲的朋友,那个在预算委员会工作的阿姨,已经暗示过可以给她引荐。
毕业论文要占用她所有的时间。
她需要每天泡在档案馆里,查阅过去二十年的预算报告,需要建立数据模型,她的导师很严格,她算过时间,她需要刚好能在截止日期前完成才能赶上引荐的时间。
那意味着她不能再来图书馆十二层了,不能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再喝他推过来的咖啡,不能再见到亚瑟。
艾莉希亚应该高兴的,这正好给了她一个理由,一个体面的理由,可以自然而然地疏远他,不用解释,不用道歉。
但她高兴不起来,她握着那个纸杯,看着对面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用十五分钟的陪伴,用一杯加了双份浓缩的咖啡,用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换一种危险的依赖,这一切微小的,没有实际利益的动作会让她习惯于他的存在,习惯他的关心,习惯那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她在做一件明知道会后悔的事。
因为艾莉希亚很清楚,这些最后都要还回去。
再过几年谁也看不出来。
当然也不是因为家庭原因,母亲确实会有意见,但她如果坚持,家族也拗不过她,她的母亲虽然强势,不过也还是尊重她的意见。
是因为艾莉希亚她自己。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她想在议政厅站稳脚跟,想让那些老家伙们认真听她说话,想推动真正的改革,想做出一些改变——她花了二十年准备这些,花了二十年学习那些理论,背诵那些条款,建立那些人脉,她不能在现在停下来。
而亚瑟会让她停下来。
实话实说这不是他要求的,他从来不要求什么。
但艾莉希亚知道,如果她真的喜欢亚瑟,她就会分心,她会陷入这段关系里,她会过于在意亚瑟——从现在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分心了。
她会在写论文的时候想他,会在开会的时候惦记他,会在做决定的时候考虑他,会开始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们,会担心他的前途会不会因为她受影响,会害怕他有一天会觉得她太强势,太专注于工作,太不像一个女朋友。
她会开始妥协,一点一点地妥协,先是少加一天班,然后是推掉一个会议,然后是放弃一个机会——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那些曾经有抱负的女性,最后都变成了某个男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
艾莉希亚想,不是说这些角色不好,只是她不想要,至少现在不想要。
她握着那个纸杯,杯子已经凉了。
她想,也许她应该现在就告诉他。
告诉他下个月开始她会很忙,忙到没时间来图书馆,忙到没时间喝咖啡。
她应该让这段关系自然地淡下去,在它还没有变成更麻烦的东西之前。
但她没有说,因为她害怕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不想做那个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只是坐在那里,握着那个凉掉的纸杯,看着对面的人,任由自己在这个注定要结束的关系里,哪怕再多停留一分钟。
然后再多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