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穿过城市上空,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光点,那些悬浮建筑和轨道交通构成的复杂网络。
艾莉希亚看着窗外,透明合金窗户上倒映着她自己的脸,还有坐在对面的艾拉里克。
他正在看终端上的文件,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舱内光线下显得十分硬朗。
她想起亚瑟。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像指尖碰到滚烫的杯沿那样让她一惊。她试图把注意力转回窗外的夜景,但记忆已经涌上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想起那五年里,办公桌抽屉最下层总会在月初多出调节贴和止痛喷雾。
她从来没告诉过亚瑟她月经的日期,但他记住了。
她第一次发现那些东西的时候愣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习惯了,每个月都会在抽屉里摸到那个熟悉的包装。
她想过要阻止他,觉得这样太麻烦他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的关系是秘密的,这是艾莉希亚坚持的一件事——她的家族背景,她的政治前途,都不允许她和一个比她小的学生谈恋爱。
亚瑟同意了,于是他从不在公开场合看她超过三秒。
艾莉希亚数过,真的是三秒。
她会用口型数:一,二,三。
每数一个数字,她就眨一下眼。
亚瑟看着她,直到数到三。
当她睁开眼睛,亚瑟已经把视线移开了,看向别处,看向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地方:走廊里的全息公告牌,电梯里的楼层显示屏,又或者会议室门口的访客登记终端。
这是他们的默契。
这种不需要沟通的默契着实惊人,亚瑟也没有怨天尤人。
当需要在公开场合克制的时候,艾莉希亚就会这样提醒他一次眨眼,两次眨眼,三次眨眼,然后他就知道该移开视线了。
亚瑟从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任何可能被人联想到她的内容,他甚至学会了在电梯里遇见她时把视线移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盯着那里的通风口,盯着那些细小的金属栅格,像是在研究它们的构造。
艾莉希亚记得有一次问他:你不觉得委屈吗?
那是在他的公寓里,窗外是城市的夜景,无数光点在黑暗中闪烁。亚瑟正在给她泡茶,动作很慢,很专注,听到她的问题,他抬起头。
为什么会委屈?他说,我能和你在一起,这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但你值得更好的。
艾莉希亚说,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刚出版的政策分析报告,但她已经好几分钟没有翻页,她一直在盯着亚瑟的背影看。
她很庆幸这套公寓是开放式厨房,能够让她在这种时候无所畏惧地不再克制自己的感情。
你值得一个可以公开的、正常的恋爱关系。
亚瑟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握住她的手,手指插进她的指缝,手心有热茶的温度,还有薄薄的茧,那是长期练击剑或者什么别的运动留下的痕迹。
你就是最好的,他说,艾莉希亚,你一直都是。
艾莉希亚看着他,亚瑟的眼睛在灯光下是浅蓝色的,像夏天午后的天空。
他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不敢多看。
于是几秒之后。
她低下头,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她的手指比他的细,指甲修剪得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但是他的手指更长,关节处有些粗糙。
啊,艾莉希亚也会自私地想:那种爱太沉重了。
她能感觉到每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会发紧,呼吸变得困难,像是有人在那里放了一块石头,一块一天比一天重的石头。
她知道这份爱的重量,知道亚瑟把所有的期待和希望都压在她身上;更令人震惊和难以接受的是,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辜负这些期待,会让这份爱变成负担。
心理书上提到过墨菲定律——凡是可能出错的事情,就一定会出错 ——每逢艾莉希亚会想起她和亚瑟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当时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
即使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和亚瑟会发生的一切。
在想什么?艾拉里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艾莉希亚回过神。飞行器正在下降,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她转过头,看见艾拉里克正看着她。
工作。艾莉希亚说。
你总是在想工作。
飞行器降落在城市西区的一栋私人会所顶楼。
停机坪的灯光亮起,在金属表面投下一圈圈光晕。
司机打开舱门,艾拉里克先下去,然后伸手扶她。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握住她的手时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她感到被束缚,也不会让她失去平衡。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他一直保持的力度,像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隐约地展示出他的算计(至少艾莉希亚总是这么觉得)。
他们走进餐厅。
侍应生引导他们到靠窗的位置。
这是一家很难订到位置的餐厅。
艾拉里克显然动用了某些特殊渠道,也许是他父亲的秘书打的电话,也许是他母亲的某个朋友说了话。
这种事情在他们的圈子里很常见,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喜欢吗?艾拉里克问。他为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后才在对面坐下。
我很喜欢。艾莉希亚说。
她确实觉得很好。
餐厅里的光线经过精心计算,暖色调的投射灯在桌面形成柔和光晕。
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色彩浓烈。
背景音乐是古典乐,音量压得很低,只能隐约听见弦乐的旋律。
艾拉里克是个合格的丈夫,至少在表面上他是。他记得她的饮食偏好,知道她对海鲜过敏,会在她工作到深夜时安排司机送宵夜。
他们的婚姻是一份完美的商业合同,双方都清楚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条款清晰,执行到位,没有意外,没有争吵,没有失望。
艾莉希亚切开盘子里的小羊排。
刀叉在瓷器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金属碰触瓷器的声音,清脆,短促。
她把一小块肉送进嘴里,专注于分析肉质的纤维和香料的层次:羊肉烤得恰到好处,外层焦脆,内里还保持着粉红色,迷迭香的味道很浓,混着黑胡椒的辛辣。
刚才那个吻算什么?
艾莉希亚想。
艾拉里克的唇压在她唇上的感觉还残留着,那种力度,那种温度,那种明显的宣示意味。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艾拉里克,他正在优雅地用餐——刀叉的角度标准,切肉的动作流畅,咀嚼时嘴唇闭合,从小被训练出来的习惯——德雷克家族对子女的餐桌礼仪训练是出了名的严格,艾莉希亚在婚礼筹备期间听艾拉里克的舅舅提过,说他们小时候如果用餐姿势不对,晚餐就要站着吃。
他在宣示所有权。然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艾莉希亚明白这一点:男人看见自己的财产被觊觎时的本能反应——他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他吻她,他让亚瑟看到这一切——一种标记,一种警告,一种宣告。
艾莉希亚不确定艾拉里克是否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只是出于一种直觉上的不安,但那个吻的目的很明确——让亚瑟知道,她是有主人的。
她讨厌这个说法,好像她是什么可以被拥有的物品,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已婚女性的似乎归她的丈夫所有,至少在公开场合要表现得如此。
艾拉里克放下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留下挂杯痕迹,像一道道红色的泪痕。他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指尖在光滑的玻璃表面滑动。
那个亚瑟,他说,他的脸色有些不耐,并且微微皱起眉头,在莱茵哈特家排行第几?
艾莉希亚的刀叉动作没有停顿:最小的,她说。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莱茵哈特家主要经营能源吧,艾拉里克说。据我所知他们家应该和跟政界交集不多。
他进议政厅算是开拓新领域。
为什么选政界?艾拉里克问:家族企业不需要继承人?
艾莉希亚喝了口水。
冰水在口腔里融化,带走了羊肉的油腻感,他哥哥在接手家族生意,她说,而且年轻人总想证明自己能走出不同的路。
或者想追随某个人的脚步。艾拉里克接上了这句话。
艾莉希亚抬眼看他。
艾拉里克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他切开盘中的鱼肉,刀刃划过白色的肉质。
她无法判断这句话是随口一说,还是试探,她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角。
议政厅每年都会吸引很多年轻人,她回答,有理想主义者,也有想镀金的。大部分人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艾拉里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安静地用完主菜,侍应生端走盘子,送上甜点:提拉米苏,配一杯espresso。
艾莉希亚用小勺舀起一勺,可可粉在舌尖散开,苦味混着奶油的甜腻,还有咖啡酒的微醺感。
这种味道总让她想起几年前的事。
那些她以为已经妥善封存的记忆,此刻却像被撬开的保险箱,一件件溢出来:比如她二十岁那年秋天第一次见到亚瑟,那时她刚升入大三,在联邦政治学院主修宪政理论。
学院的图书馆在主楼十二层,整面墙都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可以俯瞰整个首都星港。
每天下午都有飞船起降,尾焰在天空划出白色的轨迹。
艾莉希亚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会打开便携式全息投影仪,调出需要的文献资料,蓝色的光幕在空中展开,密密麻麻的文字悬浮在她面前。
她习惯用手指在光幕上做标注,重要的段落会被高亮,需要交叉引用的地方会自动生成链接。
那天下午她在读一篇关于权力制衡的论文,作者是三十年前的宪政学泰斗,现在已经去世了。
论文写得很晦涩,充满了学术术语和复杂的逻辑推演。
她读得很慢,每一段都要反复琢磨,有时候需要调出作者引用的原始文献来对照。
有人在对面坐下。
艾莉希亚听见椅子移动的声音,布料摩擦的声音,终端启动的轻微嗡鸣。
她没有抬头,图书馆的座位是公共资源,谁都可以坐。
她继续盯着光幕,试图理解作者关于制度性制衡和文化性制衡的区分。
对面的人打开了自己的投影仪,淡蓝色的光映在桌面上,和她的光幕形成交错的光影。两束光在木质桌面上重叠,形成深浅不一的蓝色色块。
艾莉希亚终于抬起头。
对面坐着一个金发的男生,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光幕,手指在空中滑动,翻阅着什么资料。
他的一切都很好看,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流畅,金发碧眼,或者说是蓝眼,符合所有标准的那种白马王子的好看。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相遇,男生愣了一下,然后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艾莉希亚也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看论文。
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了。
对面那个男生的存在感太强。
她能听见他偶尔翻动虚拟页面的细微声响,那种手指划过光幕的摩擦音,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偶尔扫过来,在她脸上停留一两秒,然后移开。
她想,可能是因为这个男生太好看了。
一个小时后,艾莉希亚合上光幕,准备离开。她的眼睛有些酸涩,盯着全息投影看太久总会这样。她揉了揉眼睛,收拾东西。
请问,对面的男生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符合图书馆的规矩,你是政治学院的学生吗?
艾莉希亚停下动作:是。
我也是,他说。大一新生。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艾莉希亚看着他,金发,蓝眼,五官精致得像是经过基因优化的成果。
不过这个时代基因优化很普遍,至少在他们这个阶层是这样。
她猜他应该来自某个显赫家族——能进这所学院的学生,家世背景都不会太差,学费一年就要十万联邦币,还不包括住宿和其他费用。
什么问题?按理来说艾莉希亚应该回答他去找助教。
男生把自己的光幕转向她。
这段关于司法独立性的论述,他说,手指在光幕上点了几下,高亮了一段文字。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强调独立性。理论上,如果行政和立法都能保持理性,司法的独立性是否就不那么关键了?
艾莉希亚看着光幕上的文字。
这是个很基础的问题,大一新生问这个很正常。
她想了想,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解释:因为理性是不可靠的变量。权力会侵蚀理性。司法独立的意义在于它是最后一道防线。
但如果司法本身也被侵蚀呢?
那就需要更多层级的制衡机制,艾莉希亚说,这是个永恒的博弈过程。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不断修正的制度。
男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学姐他说,然后伸出手:我叫亚瑟。亚瑟·莱茵哈特。
艾莉希亚,她握住他的手:艾莉希亚·阿尔特。
亚瑟的手很温暖,掌心有薄薄的茧。他握手的力度就是普通同学第一次见面那样,没有任何突兀的停留。
谢谢你,他说:如果以后还有问题,可以再请教你吗?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借口。艾莉希亚当时就看出来了,但她还是说:可以。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之后的几周,亚瑟经常出现在图书馆十二层。
他总是坐在她对面或者附近,有时候会通过终端传讯息过来问一些学业上的问题,有时候就安静地看自己的资料。
艾莉希亚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她发现亚瑟很聪明,理解能力很强,她解释一遍的概念他就能举一反三。
他也很有礼貌,从不打扰她太久,问完问题就会道谢,然后继续自己的学习。
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她以为这就是普通的学姐学弟关系,她以为亚瑟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请教的对象。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十八岁的男生会对她产生别的心思。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下午在图书馆看到他,习惯了他偶尔投来的目光,习惯了他传来的那些问题。
那年冬天,学院举办了一场无聊的讲座,主题是关于联邦宪政改革的可能性,邀请了几位知名学者和政界人士。
艾莉希亚作为大三学生,被导师推荐参加。
讲座在学院的大阶梯教室举行。
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悬浮在讲台上方,演讲者的资料和图表会实时投射出来。
座位是阶梯式的,艾莉希亚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无所事事地听着他们老旧的观点。
中场休息时,她去取了杯咖啡。
自助区的咖啡机是最新款的智能设备,可以根据个人口味自动调配。
她输入自己的偏好——中度烘焙,双份浓缩,少量奶泡——然后等待机器运作。
咖啡机发出轻微的研磨声,咖啡豆被压碎的声音,然后是热水冲过粉末的嘶嘶声。
艾莉希亚。
她转过身,看见亚瑟站在身后。
他今天穿着正式的西装,深蓝色的面料剪裁得体,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挺拔,领带打得很标准,袖扣在灯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泽,但是因为年纪的原因,看起来还是有些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你也来参加研讨会?她问。
嗯,亚瑟说:大一学生被要求必须来旁听,说可以提前了解学术讨论的氛围。
咖啡机发出轻微的提示音,艾莉希亚取出自己的咖啡,杯子是白色的陶瓷材质,握在手里并不会和纸杯一样滚烫。
亚瑟也在机器上输入了自己的选择。
你觉得今天的讨论怎么样?他问。
很有价值,艾莉希亚说:几位学者的观点都很有启发性。
这是一个及其敷衍的回答,因为那些内容都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正确的废话:阶级矛盾或者资源再分配。
这实在是过于讽刺,在一堆享受了特权的孩子们面前讲这些?
更何况,这种话题似乎从人类文明诞生之初就开始被讨论了,直到现在,人类已经离开了那个孕育他们的星球,离开了那个星系,这样的社会性结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我不觉得,亚瑟说。
因为他们似乎都回避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改革的动力从哪里来。如果既得利益者不愿意放弃权力,再完美的理论也无法实施。
艾莉希亚看着他。
这个观察很敏锐,超出了大一新生应有的水平,也很少有人会真的去听那些陈词滥调的论点:台上那些学者讨论了两个小时的宪政架构,讨论了分权制衡,讨论了监督机制,但确实没有人提到最根本的问题——谁来推动这些改革?
你说得对,她说,这确实是个被回避的问题。
所以我在想,亚瑟说,也许真正的改革来自危机倒逼。
危机倒逼?
当现有体制无法应对新的挑战时,亚瑟说,改革就会成为必然选择。
历史上大部分重大的制度变革都是这样发生的。
旧的制度已经崩溃了,新的制度才会出现。
艾莉希亚沉默了几秒。
她在思考他的话,也在重新审视这个十八岁的男生。
他不仅聪明,还有自己的思考深度。
这让她感到意外。
大一新生通常还在对新的生活感到兴奋,还在努力理解那些基础概念,很少有人能跳出理论框架去思考更宏观的问题。
但他们总会冒充出一些很正确也很空洞的想法。
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们只在书上和脑子里了解过他们未来可能要服务的对象,很多时候艾莉希亚自己也会觉得羞愧,因为她的想法是空洞的,是带着高傲的。
虽然至少亚瑟的这个想法也算得上是有那么些无聊的:因为人不会从历史中学到教训。
你的观点很有意思。她说。
那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师,亚瑟说,然后笑了:你教会了我怎么思考这些问题。
艾莉希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让温热的液体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咖啡的苦味在舌尖散开,混着奶泡的甜腻。
讲座的下半场开始了。
艾莉希亚回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
她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亚瑟刚才说的那句话——你教会了我怎么思考这些问题。
她真的教会了他什么吗?
她只是回答了一些基础问题,做了一些简单的解释。
但亚瑟似乎从这些简单的交流中获得了更多。
他把她的话当成了某种指引,当成了思考的起点。
这让她感到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对亚瑟来说可能都有超出她预期的重量。
她开始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男生生活里的某种存在。
台上的学者还在讲话,全息投影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但艾莉希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