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艾莉希亚已经过了二十一岁生日,亚瑟还没有到十九岁。
学院放暑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
艾莉希亚留在学校,她申请了一个研究项目,需要整个夏天泡在档案馆里。
档案馆在地下三层,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的皮肤能感觉到温度在变,从地面的三十度降到地下的十八度,空气变得干燥,带着一股陈旧纸张的气味,那种气味钻进鼻腔,像吸入了粉尘。
古老的数据存储设备排列在金属架上,每一个设备都储存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政治档案。
金属架在荧光灯下泛着冷白色的光,一排排延伸到走廊尽头。
她每天早上八点进入档案馆,晚上八点离开。
中间除了吃饭,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和那些冰冷的数据打交道。
档案馆里只有她一个人,那种寂静让人窒息——她能听见空调系统的嗡鸣声,还有自己敲击虚拟键盘的声音,手指划过光幕的摩擦音,数据加载时的滴答声,这些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变得格外清晰,像有人在她耳边敲鼓。
第三天下午,档案馆的门打开了。
那个声音在寂静里特别突兀——金属门轴转动的吱呀声,然后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艾莉希亚的手指停在光幕上,她抬起头,看见亚瑟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和深色的休闲裤,手里拿着一个保温袋,衬衫的布料看起来质地很好,在荧光灯下泛着细微的光泽,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臂的线条。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拘谨,像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来,但又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档案馆里回响。
给你送吃的。亚瑟走到她旁边,把保温袋放在桌上,保温袋和金属桌面碰触的瞬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你中午没去食堂。
你怎么知道?
我去找过你。亚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桌面,没有看她,像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专门去找过她。
艾莉希亚打开保温袋:里面不只是三明治——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果,草莓、蓝莓、芒果,都洗得很干净,水珠还挂在果皮上;一瓶她喜欢的那种进口果汁,瓶身上的标签她认得,是学院对面那家很贵的超市才有的;还有一小包坚果,是她上次随口提过一句说想吃的那种。
三明治用精致的纸盒装着,打开的时候她能看见面包切得很整齐,生菜和番茄的颜色都很新鲜,火腿片叠得很规整,像有人很用心地准备过。
她拿起三明治,是温热刚好的温度,她咬了一口——面包很松软,但不是那种廉价的松软,是用好面粉烤出来的松软,带着淡淡的奶香;生菜很脆,能听见咬下去时的声音;番茄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酸甜的味道;火腿的咸香恰到好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胃在那一瞬间开始剧烈地收缩,那种饿不只是生理上的,还有一种被忽视太久突然被关注的感觉,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她早上只喝了杯营养液,那种冰凉的、甜腻的液体,像糖水或者药水,然后就一直在工作,完全忘记了时间。
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地下空间里,时间变得模糊,她不知道现在是下午两点还是三点,她的胃早就开始疼了,那种空荡荡的疼,但她忽略了它,她以为自己还能撑一会儿,还能再多查一个文献,再多整理一些数据,但现在这份食物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抗议了。
谢谢。她说。
亚瑟在她对面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金属腿在地面上摩擦,他坐下的时候还调整了一下姿势,像不太确定该怎么坐才合适:你要在这里待一整个夏天?
嗯。艾莉希亚继续吃,她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让她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那我陪你。
艾莉希亚抬眼看他。
荧光灯的光打在亚瑟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很白,眼睛却很亮,他在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期待,又有某种小心翼翼,像在等她的反应。
你不回家?
我可以不回。亚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随意,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的手指在金属桌沿上轻轻敲击,暴露了他的紧张。
艾莉希亚沉默。她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手指在桌沿上的动作,看着他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说,不用陪我。
陪你就是我想做的事。亚瑟抬起头看着她,这次他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她的眼睛,像在等她说些什么,又像在害怕她会拒绝。
艾莉希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低下头,继续吃三明治,她能感觉到亚瑟在看着她,那种视线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又有些温暖。
她想起那些细节——他记得她喜欢全麦面包,记得她不喜欢芥末酱,记得她喜欢多加生菜,记得她上次随口说想吃的那种坚果,记得她喜欢的那种果汁——这些细节她从来没有明确告诉过他,但他都记住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的,是什么时候记住的,她只知道有人在用心关注她,在意她吃了什么,在意她累不累,在意她一个人在地下三层会不会感到孤独。
从那天起,亚瑟每天都会来档案馆。
他会带午餐,会带晚餐,有时候还会带一些小零食。
每次他出现时档案馆的门会打开,走廊里的光会漏进来,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和管理员的脚步声不一样,更轻,更有节奏,像有人在努力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以免打扰她。
他不打扰她工作,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自己的资料,或者帮她整理数据——有时候她需要查找某个关键词,他会帮忙在另一个数据库里搜索;有时候她在分析一段文献,他会递给她需要的参考资料,他很快就学会了她的工作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
艾莉希亚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后,档案馆里不再那么安静——因为有他翻页的声音,有他偶尔的轻微叹息,有他喝水时杯子放下的轻响,有他调整坐姿时椅子发出的摩擦声。
她可以在累的时候抬起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看见他偶尔皱眉思考的样子,看见他发现有用信息时眼睛亮起来的瞬间,那些画面让她感到安定,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空荡荡的地下空间里至少还有一个人陪着,让她觉得这个夏天不只是冰冷的数据和发黄的档案,还有温度,还有活着的气息。
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艾莉希亚终于完成了数据筛选工作。
她关掉全息投影,伸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她的肩膀僵硬,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脖子酸痛,转动的时候能听见骨骼发出的声音,眼睛干涩,眼皮很重,像挂着什么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眨了几下,试图让视线清晰一些,但那种干涩的感觉还在,像有沙子卡在眼睛里。
做完了?亚瑟问。
第一阶段做完了,艾莉希亚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很久没有说过话就是这样,接下来要开始写分析报告。
那今天可以早点休息。亚瑟站起来,收拾桌上的东西,他的动作很轻,像怕发出太大的声音。我们出去走走?
艾莉希亚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她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在地下三层待了一整天,她几乎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样子,忘记了阳光是什么感觉,忘记了风是什么味道。
他们走出档案馆,夏夜的空气温热潮湿,贴在皮肤上,像一层薄薄的水膜。
艾莉希亚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草木的气息,还有远处餐厅飘来的食物香味,烤肉的香气混着香料的味道,这些味道让她的大脑慢慢苏醒过来,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在地面上,还没有被那些冰冷的数据吞噬。
校园里很安静,路灯投射出昏黄的光晕。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传来悬浮车经过的声音,很轻,像某种低频的嗡鸣。
走到学校一个人工湖边时,亚瑟突然停下脚步。
湖面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湖水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波纹一圈一圈地扩散,月光在水面上碎成无数个小小的光点,那些光点在晃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游动。
湖边的长椅上空无一人,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变形。
艾莉希亚。他说,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轻。
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有喜欢的人吗?
艾莉希亚愣住了。
她转过头看着亚瑟,看见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某种她不敢确认的光芒,那种光让她心跳加快——不是快一拍,是突然加速,像有人在她胸腔里敲鼓,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她的手心开始出汗,那种汗不是热出来的,是紧张出来的,她能感觉到汗水在掌心积聚,凉凉的,粘粘的,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
为什么这么问?她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因为我想知道。亚瑟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月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轮廓更加清晰我想知道我有没有机会。
艾莉希亚的心跳突然炸开,她听懂了亚瑟的意思——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当它真的来临时她还是感到措手不及,她的手心在出汗,那种汗越来越多,她能感觉到汗水顺着掌心的纹路往下流,流到手腕,流到手臂。
她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她想呼吸但呼吸困难,空气进不了肺,也吐不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卡在喉咙里。
亚瑟,她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还年轻——
我知道。亚瑟说,他很快打断了艾莉希亚接下来的话,手指抓紧了裤线,她能看见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骨骼的轮廓在皮肤下凸显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我还年轻,说我们不合适,说你比我大。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听见他吸气的声音,能看见他的胸膛起伏:但艾莉希亚,我真的喜欢你。
他的脸在发烫。
她能看到——月光下他的脸颊泛着红,那种红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根,连耳垂都是红的,但他的眼睛看着她,没有移开,一直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从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开始,我就……他的声音更小了,我就一直喜欢你。
艾莉希亚看着他,亚瑟的表情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努力表达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的手在发抖,她能看见——他的手指在抓着裤线,抓得很紧,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呼吸也比平时快,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急促的,仿佛刚跑完步,耳根红得发烫,在月光下那片红色特别明显,像被火烧过。
但他还是在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那种眼神让她心跳加快,让她的胃开始收紧,收紧到疼,大概好像有人在用手攥着她的胃,用力攥着。
你不了解我。她说。
那让我了解你。亚瑟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的情况很复杂。
我知道。亚瑟说,他看着她。
我知道你肩负着很多压力,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但你能不能……他停顿了一下——她能看见他的喉结在滚动,看见他在咽口水,看见他的下巴绷紧:哪怕只有一次,为自己考虑一下?
艾莉希亚沉默着。
她想说不——想告诉亚瑟这不可能,想转身离开,但她的脚底板紧贴着地面,动不了,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了,像被胶水粘住了。
她的理智在告诉她拒绝——那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尖叫,在喊,快走,快拒绝,快结束这一切,但她的心在动摇。
湖水轻轻拍打岸边——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心跳的节奏。
她那时候突然意识到,她也喜欢亚瑟。
这个认知来得太突然——突然到她自己都没有准备,突然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看她时眼睛里的光芒。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那种被在意、被关心、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她喜欢他给她送饭,喜欢他陪她工作,喜欢他在档案馆里安静坐着的样子。
她喜欢他记得她的喜好,喜欢他不打扰她但又一直在她身边,喜欢他看她时那种小心翼翼又期待的眼神。
但她同时也清楚,这份喜欢是奢侈的。
她负担不起——她的未来已经被规划好了,她需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需要为家族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源。
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身上——不管她多喜欢他。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最终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
我可以等。亚瑟说。他的声音也很轻,但很坚定:艾莉希亚,我可以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艾莉希亚一直在思考亚瑟的话。
她在写分析报告的时候会走神,光幕上的文字她盯了半个小时,还停在同一页,她的脑子里只有亚瑟在月光下的脸,他说我可以等你时的语气。
那个语气太可爱了,而且这种话几乎要让她几乎要相信他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她关掉光幕,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连刚才读的那段话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已经开始分心了。
她盯着一页文献半个小时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在会议上听导师讲解课题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亚瑟说的某句话,她在整理数据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看向电梯门,等待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这种分心是危险的,因为它已经在影响她的工作效率,而她的工作效率一旦下降,她就会开始落后,落后就意味着失去竞争力,失去竞争力就意味着失去机会。
她想要的东西太明确了:她想要在议政厅站稳脚跟,想要推动真正的改革,想要让那些老家伙们认真听她说话,她学习那些理论,背诵那些条款,建立那些人脉,只是为了获得真正的权力。
她见过那些真正有权力的女性,她母亲的朋友,那个在预算委员会工作的阿姨,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会议室都会安静下来听她讲,她想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现在她开始变得贪心——她以前只想要一样东西,现在她想要两样。
她想要议政厅的位置,想要推动改革,想要让那些老家伙们认真听她说话——这些没有改变。
但她现在还想要别的,她想要亚瑟,想要他每天来陪她,想要他记得她的喜好,想要他看她时眼睛里的那种光。
她以前从来不贪心,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放弃什么。但现在她不想放弃了,她想要两者兼得。
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
她想——如果她接受亚瑟,如果她让这段关系继续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她会分心,这是肯定的,她已经在分心了。
但也许这不是坏事,也许她可以在追求权力的同时也拥有这份温柔,也许她可以两者兼得。
她开始想象那种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会继续做她的研究,会继续在议政厅占据一席之地,但她也会有亚瑟在她身边,会有人陪她,会有人关心她。
她其实想要那种生活。
谁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她想要全部——想要权力也想要爱情,想要事业也想要被关心。她知道这很贪心,但她突然不想克制这种贪心,她想要去争取她想要的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不放弃目标的前提下也维持一段关系,但她想试试。
因为亚瑟值得她试试,因为她相信自己也值得拥有更多。
她握着那杯咖啡——中度烘焙,双份浓缩,少量奶泡,无糖——看着对面的人。
亚瑟正在看他的资料,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突然觉得,也许她真的可以拥有更多。
哪怕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