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结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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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城骑士团 · 融雪之线

第6章 结局(2)

作者:树月猫猫子 字数:22.6K
艾诺思考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可是,那好像又漫长得出奇,他的视线透过了茫茫的雪花,他的思维横跨了长长的界限,穿越往昔,融合了所有的情感,从一开始的憧憬,期待,继而诞生的保护欲,依赖感,乃至切实能感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具体到一回回拥抱,一个个眼神,抽象到看不见,摸不着的牵挂与眷恋,全都昭示着坚不可摧的感情和永不分离的决心。
我哪里舍得离你而去。
我怎会忍心让你痛苦。
思绪并没有经过多么快速的运转,但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是知道要怎么做了,哪怕只是为了履行一次承诺,完成一次陪伴,达成一次心愿。
不能继续把伊莱哥哥一个人丢在那里,不能让伊莱哥哥再像以前一样孤身沉寂在阴冷的暗界。
感受到心灵呼唤的同时,每一片飘扬的雪花都开始了指路,终点,就是在诺亚城骑士团。
莫辰哥哥……我知道,做出选择时,你一定有了完整的计划。
现在,我也要选择相信你!
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没事!
返程的速度比去时要快许多。
虽然雪越下越大,却丝毫不对艾诺造成阻塞,富有生机的片片雪花尽情拥抱,抚摸着小少年,最后落在地上,与寒冰化的城市整个归为一体。
艾诺的膝盖陷入雪堆,呼出的白雾被风扯为丝絮,眼角的泪水刚溢出就凝成冰珠,与方圆万里的云层一同坍缩成蓝色的漩涡。
越靠近诺亚城的中心,冰雪就越是猛烈,那里是他熟悉到铭心刻骨的骑士团。
暴雪完全遮住了视线,并且已经快要覆盖到胸口的位置,飞舞的冰晶在视野之内展现出一幅又一幅如真似幻的光景,刻印出伙伴一幕幕的孤独身影。
冰雪积聚成杳无形体的旋涡,寒气编织成一去无返的绝路,处处昭示着危险。
不过,艾诺仍未有半分踌躇,他毅然冲了进去,就如在那一时刻牵起伊莱哥哥的手般坚定。
踏进骑士团领域的一刹那,并未闯进任何异空间的艾诺切换到了与外在呈现全然不相匹配的境遇。
看起来足以刺穿星河的雪花和冰棱,每一片都打着螺旋精准回避开小少年的身子以及他下一秒前行的路径,即便有部分闪着寒光的锥尖离致命部位仅有半寸之遥,也终会化作细雨飘落,就像演武场上伊莱握着艾诺的手腕亲自教习剑术时特意收敛的力道;已经侵入体内的气息霎时间就有了温度,冰晶顺着血管游走,在心脏位置温柔拐弯,将刺骨的寒意化作富有独特温度的绵长暖流,好似半夜醒来的伊莱在为艾诺掖被角时又怕惊扰伙伴好梦而表现得小心翼翼的手指。
本是最狂烈的极冰盛宴中心,此刻成为了全世界最安全的襁褓:守护的本能早已先于理智,将不可抵挡的肆虐转成最笨拙的温柔,一路护送着他奔向伊莱哥哥的休寝室——
“伊莱哥哥!”
少年以半蜷缩的姿势,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头自然地微微垂下,眼睛稍稍向上挑视,以俯视着众生的姿态,一览无余地包罗万众。
他如平时大部分时候一样面无表情,只是此刻多了一分独立于世的孤独。
净洁的白发散乱地交织成凝固的光辉,一双比任何时刻都要通透的蓝瞳里荡漾着无人可以读透的浪潮。
于骑士团之外所见颠覆世界的情景截然不同,这里依然是那样温柔,那样恬静。
看到伙伴以后,艾诺在来时内心那些复杂的情绪无征兆地消失了,焦虑,紧张,疑惑,不安……统统综合成纯粹的信赖。
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且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不过,没关系了,艾诺现在什么也不会去想,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冲上去,紧紧拥抱最挚爱、最无法舍弃的伙伴。
他不会被外界咆哮的冰雪风暴震慑,因为那一概会变成棉花糖般甜腻的絮语;他不会对伙伴的眼瞳里仍蒙着驱散不尽的冰雾疑虑,因为它马上就会映出万物消融后的崭新天空——就像每次意图恶作剧被提前抓到现行时,伊莱哥哥所流露出那无奈又温柔的眼神。
当艾诺的手臂环抱住那具冰晶躯体的一瞬间,诺亚城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尚未凝聚成型的雪花定格在高空,打旋的冰棱静止并暴露着轨迹,湖面大范围结冰的盛景得以中断,已被封在冰块之内的小昆虫由狂风裹挟着吹到空中还没开始下落就再无下文,初次见雪的孩童们放声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不明情况慌张逃难的居民突兀地停下动作,正在为尘埃镀层的寒冰中止了行动,云朵边角折射出的湛蓝光线悬浮出半成体的波纹……
在这万般俱寂,就连法则的谱写都暂且收手时,却有一滴幸福安逸的泪水,轻轻地落在伊莱的躯体上。
“……”
面无表情的少年,唇角似乎绽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个比融雪更短暂的笑容,此刻被永恒拓印在冰雪的领域里。
我也可以保护你们。
我们不会再分离。
任何人,永远都不要妄想伤害你们。
别怕,有我呢。
……
全身赤裸的莫辰悬空在绝对密闭的培养舱中央,舱内的溶液浸泡过胸口的位置。
那液体乍一看的话与普通的清水无异,实际又处处在呈现违背规则的独特质感:明明为澄澈一体的透明液,却像是有密度的差异一般,总能几几积聚吸附在少年的皮肤上,且可随时散去,偶尔以特定的节奏泛起涟漪,在周边划出细小的湍涡,水珠沿着胸膛的弧度缓慢滑过,于锁骨窝短暂驻留折射出神圣的光晕,顺过肌肉线条的沟壑,使腰腹间紧致的轮廓展现出绝美柔韧的肌理,如同等待开化的冻土,一层发亮的液膜裹在腕骨的凸起之处,衬起少年常年握剑而习惯性微微蜷曲的指节,复刻出他绝情出鞘的前置一幕。
整个液体空间仿佛具有自主意识,连水面的波动和水层的纹理都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共同作用在这具完美的酮体上。
如此非比寻常的液体,自然不会纯是为了将莫辰封存在培养舱之内。
这是皇家冒着无尽未知风险启用的上古禁术,是不惜违背一切原则与良知,搬出来对付这个为王国竭力尽智、立下赫赫显功的少年骑士的手段。
禁术的激活一概需要付出不定量的代价,一般来说,最直观的即是必备巨额的能源。
对独立的个人或某一团体来讲,达到这一门槛几乎不具有期望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对一个强国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安置莫辰的培养舱和注进里面的溶液,都经过了能源的淬炼,在邪术的集召之下得以唤醒,对浸泡着的肉体实现了绝无损耗的穿透及控制。
液体表面上只是单纯没过了心脏的位置,实则已然全同于与心脉连结共通。
无论是心脏的跳动频次,还是体内神经的游走路线,都尽数归拢在可掌控的范围之中,于悄无声息下深入骨髓,细化到每一根经脉,占领掉听觉,视觉,感觉的部分系统……以至于莫辰在混沌之中隐约间总能听见由他除掉的魔物们的狞笑与狂欢,仿佛在嘲弄这具少年骑士的躯体曾为王国流尽的每一滴血,彼时国王的嘉奖还烙在耳畔;无以聚集的瞳孔闪过一幕又一幕恐怖至极的画面,那都是他出生入死,真实踏进过的一个个魔物巢穴;坚强的心志被罪恶的禁忌一点点磨散,又常能回忆起初为骑士时那誓死守卫家国的决心。
溶液最深之处隐隐展现出莫辰从入门骑士到进阶骑士和目前精英骑士的完整历程,浮起他受封晋级时穿戴的骑士服残片,每一片都扭曲成了镣铐的形状:昔日他亲手以绝情剑锋斩灭过成千上万的魔物,上缴的结晶经复杂的处理转为能量,在这一天重新作用成禁锢自己的枷锁,锁住这副完全把王国扛在肩上的椎梁。
所以,机体在正式清醒之前产生的一切预先反应,都能被精准无误地捕捉到。
培养舱中的少年仍在昏睡,外表并无分毫动静,实际上他的心肌节律已经开始了跃动:基础心率稳步攀升,修炼的心法和内功开始将澎湃的光之灵力灌输进每一条经脉,沿着脊髓穿刺而上,绽放于各个神经突触之中;当这些意识复苏的前兆终以具体化的形式回馈于躯体之上时,莫辰的睫毛便开始颤动,从头到脚的肌肉呈现出自主的收缩,展现出绷紧的力道。
正是此时,滞留在胸膛位置的液体突然化作逆流瀑布轰然上涌,定格于头顶,让少年眼球开始转动的那一刻就被胶质般的溶液瞬间灌满了口鼻,让他的肺叶在第一次主动扩张便同步诞生缺氧的痛苦,绝对刻印进窒息的烙痕。
吸收不进半点的真实气流,也仍要无可奈何地激烈起伏,越是收缩胸廓,越有更多虚无的重量压进肺腔,意识被钉死在将溃未溃的临界点,在幻觉当中永恒重复着溺毙前的半秒。
而后,舱中溶液以一方整体的构态激烈地炸开万千处细密到恐怖的电芒。
电流贯透莫辰的全身,化成无数条分支蔓延占据到生命体内外的各处区域,所有折磨一概遵循固定的规格指示,严格的强度分级,以不同的压伏,不同的穿透方式,不同的留置时间,不同的迂回路径,同步绽放起致命的狂舞。
通电的目标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最大化地激发痒的感觉,最大程度地诠释酷刑的含义。
净洁双足上的电流划分最为细致,光是十只脚趾,厚实的前脚掌,柔嫩的脚心和结实的脚跟这四类区域就划出了数个档次的层级。
轻微精准的弱电流穿梭于脚趾缝间,泛起涟漪般的痒感层层扩散,像无数根发丝在趾中脆弱的嫩肉上轻扫,光电的弧度完美映起足弓的曲线,把这对踏遍每一片国土的脚囊括进内。
肋骨处的电压粗暴残忍,在一定的范围内陡升陡降,粗粝的攻击化作钢刷,沿着每根骨的外表狠狠剐蹭,在震颤中共舞出残酷的起落幅度。
健壮的肌肉成了传导电流的帮凶,让痒意顺着骨缝钻进内部,激烈起伏的胸腔之下,痒的冲击从不同角度炸开沸腾的海,借着错落有致的凹壑攀上胸膛,延顺向突起的腰肢,与作用在腰窝的电流交融,使其交替承受两种模式的折磨:时而如细微脉冲轻轻碾过漫步游走,时而转为大面积的灼痒覆盖整侧。
一波又一波的强袭使得作为交接之处的小腹如跃动的活鱼在刺激中形成波浪状的抽搐,连带着肚脐周围撑起苦痛的青丝。
腋肉的里里外外宛如炸开羽毛飓风,模拟出千百条韧度迥异的细绒,点蹭刮刺无所不有,把痒神经乃至接近痒的痛感一概席卷入伙。
喉结遭环形电极紧扣,每次吞咽都要伴随着高频震颤,由滑动的弧度触发精确的电击,令细碎的刺痒顺着呼吸道蔓延而下,创建出数条隐蔽的刺激源。
耳孔钻进附有能量的液流,撩起蜗内盘旋结构的绒毛,极微的电流在鼓膜表面开辟新径,把关所有有关听的感知。
除此以外,莫辰的视线一片模糊,凝胶质感的溶液不光灌进了口鼻,还覆着到瞳孔之上,致使他的视野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宛如处在混沌未开,秩序无存的宇宙。
那不是未清醒的意识导致的,而是液体刻意形成的屏障膜,故而不管怎样努力,也绝对没有机会窥视到周围的任何一物,连那模糊的雏形都是虚假的、经过细化处理的。
淬过禁术的液体对无法反抗的人做出的种种限制就是这般夸张。
“咳呜——!噗咳咳——!!”
少年发出苦闷的呛咳,吐出无措的气泡还未升到舱顶便通通破裂,喘息溶解进禁忌的溶液,不能搅动流体分毫,更不足以释放万分之一的痛苦。
额外分泌出的泪水、汗水和其余的体液尽已算在培养舱的考虑范畴之内,总能被自检装置第一时间剔除、改进。
除这以外,培养液还强制把浸泡体保持得焕然一新:每当表层肌肤组织因机械刺激稍受损伤,肉眼不可见的微型颗粒就会悄然附着,剥落旧痕将新生的皮肤细胞推到最前线;每有一根接收信号的神经不可逆地表达出疲劳,侵入内部的颗粒便能即刻作用,催动系统重置吐故纳新。
共同维持住困难到仅在理论上存在的绝对化极致状态。
地狱既可扩散得无边无际,也可仅仅是囿于一个培养舱大小的空间。
窒息与痒感产生的信号于中枢系统汇聚,形成接连叠加起的爆破浪潮,产生的冲击和震荡足以冲垮任何能定义理性的脑神经元,将每一分神志都碾碎成混沌的尘埃,过载的痛苦超出生命体数倍的承受极限,甚至一度把本能防护机制逼到自毁的地步,让躯体从无考量的余地,恨不得反弓到折断腰椎,紧绷到撕裂所有的肌肉,胀碎所有的血管——当然那是不被允许的,监测系统总能及时补注松弛药剂,把一切抽搐及痉挛都压制为神经末梢的细微震颤。
此时这些由王国亲自赐予的全部感知,比他过去或未来任何一回的授封都要深刻,那体现到顷刻间堕陷的意识里,莫辰的思绪在须臾间被扯成碎片,他无处可逃,他避无可避,只是在去往接受皇家任务途中竟突然遭到了灭顶之灾,沉重的罪恶誓要将他生生压垮,不顾一切地把他碾成粉末也不足为够,简直就和曾与莫辰交手过的魔物们的目标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它们没做到,拉塞尔王国做到了。
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绪,莫辰都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单从名义上的“清醒”,进行到坠入昏厥的虚无,只度过了短短几秒钟,可那对他来说分明是超越由生至死的漫长,脑海已然烙上了数不尽的苦痛记忆,全部的细胞皆被印下了毁坏的痕迹,仅存一丝类似于挣扎的回应永远撕不开这被恶意拉长的时间帷幕。
培养舱自始至终按照计划的程序运行着。
当他重临昏厥,水线开始涌动着降回原位,而液体中的电流却未停止,仍不放过被疯狂侵蚀到失去意识的少年。
处在静息之中的酮体在被药剂压缩到接近于无的活动范围内簌簌抖动,无声地呐喊出穿透气层的惊叫。
流逝完固定的时间,莫辰便再次醒了过来,继而又被折磨到昏死,在暂时断绝掉电流却未停止窒息的途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强行唤醒……窒息与挠痒同步进行或来回交错,自由地排列,肆意地组合,呈递出历经万千次演算也无法查询出的规律,掐灭无从挖掘的隐性适应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嗯咳咳——!!”
“咕……”
“咳……呼嗯……”
代表王国最高科技力的培养舱,就是这以最简单、最粗暴、最残忍的手段,致力于用最快的速度完全剥除莫辰的理智,收获一个绝对安全的人质,得到一个能够与瑾谈判的筹码。
清醒,昏厥,清醒,昏厥……
牵动喉咙的痉挛,气管里淤积的幻痛竟泛起回甘,难受到极点时,连窒息都能酿出诡异的醇厚。
肺叶的抽搐不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献祭的舞步伴奏,踩着毁灭的节拍,被压入虚无。
莫辰的思维开始无缘由地自行复制,某一时刻有上百个自己在意念的海里同时尖叫,每个都承受起不同身体部位的折磨数据。
涣散到边缘的瞳孔不知何时接收到了无比离奇的色彩,既能延迟看见一秒钟以前自身的状况,又能预看到几个时辰后遇袭的准确片段,包括挣扎的残影都清晰可见。
未能呐喊出的声音被拆解详尽的音素,逆流离散着注回听觉中枢,形成无法识别的噪声风暴。
违反实际记忆的混乱感知植入大脑,导致肌群发出错误到无厘头的指令——腹肌抵御不存在的攻击,脚趾却对真实折磨失去反应阈值;呼吸系统被切割成散落的模块,左肺超频收缩的同时右肺却完全静止。
然而时间并不会逆流,溶液中的电流压根不可视化,培养舱里何时也只有一副身体,一众颠倒的感知正悲哀地应证出莫辰精神错乱的前兆。
清醒,昏厥,清醒,昏厥……
真正的酷刑并非单纯摧残肉体,而是将灵魂囚禁在永无止境的循环里,连崩溃和绝望都要成为程序运转的其中一部分。
过量的痛苦将意识碾作碎片,然后又崩解成散乱的粒子,在外界的强压下错误地压缩、重组,导致仅能零星得到清醒的莫辰恍然间误拾了断过层的记忆,已遭损害的中枢神经无法解码,任由大脑被动地收纳交叉纠缠到一起的信号。
混沌缥缈无形荡如烟海,莫辰艰难地堆聚出美妙的过往。因此在某些瞬间,他甚至感觉有点疑惑。
……
午间的演武场上,金发少年与被炎日晒得滚烫的单杠合为一体,他双手撑柱使身体悬空,轻闭双目平静吐息,安静地保持了许久这样的状态。
即使纵视整个世界,莫辰的实力都已属于佼佼顶类,他也从不忽略对筋骨的基础锻炼。
“莫辰哥哥,我给你准备了橙汁!哎呀,你怎么还在练习呀,该休息一会儿啦~~”
“我才练了一个时辰……艾诺乖,跟你瑾哥哥先喝吧,我不渴的。”
“不行不行,我给你加的冰块会化掉的!”
小少年清亮悦耳的嗓音和活泼又充满元气的样子,从来都能让莫辰舒心许多,现在反倒让他现在更有毅力坚持了。
倔起来的莫辰让艾诺气得跳脚,围着单杠绕了两圈,在注意到莫辰哥哥因高举双臂而大敞四开的腋窝时,嘴角突然掺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因为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很恶趣味又一定很适用的点子——
“那就再加呗……哎呀哈哈哈哈!干什么呀别闹了哈哈哈哈,嘿嘿嘿哈哈~”
“嘻嘻,那莫辰哥哥要不要休息一下呢?咯吱咯吱~”
“哈哈哈坏蛋哈哈哈,瑾瑾救命!呵呵呵哈哈你管管他哈哈哈哈~”
灵活的小手轻快地抓挠着两边张开的腋肉,莫辰两只抓着单杠的手不断颤抖却还在坚持求援,企图叫来在树下饮茶的瑾帮自己抓走这个调皮的捣蛋鬼,黑发少年闻声走了过来,然后……两只手搭到了莫辰的腰上。
“呀哈哈哈哈~!你怎么也…噗嘿嘿嘿哈哈哈哈啊~!”
“我觉得艾诺说得有道理啦,你是该休息一会儿了。”
有了瑾哥哥撑腰,艾诺也挠得更加起劲了,在欢声笑语中,被二人捉弄着痒痒肉的莫辰终于支撑不住了,两手一松,身子向下坠去——当然被艾诺和瑾共同接在了怀里,他们哪里舍得莫辰摔跤呢?
“喝橙汁啦!”
……痒的感觉不应该是对幸福和快乐的诠释吗?
在培养舱里被吞噬的所有笑音,通通畅快淋漓地表达在了骑士团的那天正午。
……
莫辰与伊莱是剑术演练的极佳搭档。
自伊莱加进诺亚城骑士团以后,二人的配合在很短的时间里不断完成质的飞升。
或许是因为他们内心当中有着相同的目标,有共同想要保护的人。
作为世界上坚定与魔族为敌的文明强国之一,拉塞尔王国的伟大由骑士和魔法师们共同守护。
他们的使命极为艰巨,他们出行在生与死的边界,面对的凶险无以想象,光是魔窟环境对人类机体来说难以适应的恶劣条件,就是穷出不尽无所枚举的:高压,高温,低温,黑暗,缺氧,幻境,瘴毒,时停,噪音,空间……
身穿骑士服的少年悬溺于冰湖之下的深位,手里握紧绝情,保持着睁眼的状态,按计划的步骤连续舞动出光幕剑影。
莫辰的心跳和脉搏由湖层之上的伊莱实时监控着,除此之外,他还利用着自身超强的冰属性能力,亲自把控着湖水的温度。
“伊莱,继续为湖水降温吧!”
他们以心感进行跨隔空间的交流。
“莫辰…温度已经足够低了,你周边的固态指化也超过了一半,要不然……”
面对伙伴进一步压缩条件的申请,伊莱忍不住地出言相劝。
他不仅有对莫辰的关心,还对主动选择在低温强压窒息凝固环境下修炼的伙伴,表达出难以压制的心疼。
“没关系的,相信我!”
有伙伴在湖面外守候,莫辰一点也不需要担心。
真正除魔时为了伙伴而战,莫辰更是不会畏惧。
……窒息难道不是因主动练习憋气去提升实力吗?
……
所以,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答案明明已经揭晓了。
它太残酷了,残酷到其本身对莫辰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比现在所受的酷刑更为荒诞。
液体不知第多少次退至锁骨的位置时,莫辰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异样的画面:他突然看见了,自己昔日的绝情圣剑正悬浮在舱外,剑锋上属于魔物的暗黑血迹尚未干涸,剑身通体缠满了漆黑的瘴气,排列出罪恶的咒文。
当新一轮窒息程序启动时,那柄曾为王国劈开黎明的利刃,竟将剑尖对准了他震颤不止的心脏。
这个瞬间他忽然发笑。
嘴角已做过无数次的扭曲,但这一回勾起的弧度似乎不是被强制驱动出的笑意。
瑾,艾诺,伊莱……
每一轮“清醒”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且它们还在不断被进一步克扣,但,念一遍伙伴们的名字,足够了。
艾诺,伊莱,瑾……
伊莱……瑾……艾诺……
莫辰渐渐不再疑惑了,也不再去分辨虚景还是现实,他持续不断地,用心,用嘴,反复念着大家的名字。
总有些什么永不会湮灭。
洛……
瑾……
艾诺……
伊莱……
————————————————————
绝大部分人暂且未被诺亚城的大雪惊动。
已经注意到异常的,也还没人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伶以雷光电影之速,接连穿梭过交叠无序、接连相映的异度空间。
这是一条能最快见到神秘人的秘密捷径,是王国特辟的次元夹缝,基本无人知晓。
毁灭的前奏下,她目前没有任何能走的路,能做的什么亦都是徒劳,唯有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见到神秘人,去接受他的指令。
所有独创的异度空间,均不存在可见的物质,没进行过任何多余的修饰。
成片的乌黑模糊了边界,只有液体形态的虚无循环往复着进行流动,所以在穿出或进入下一个空间时全无感知的变化,若非详悉路径且实力强大,定会晕头转向直至被吞没成扭曲的残影。
连续飞跃过不同空间但又始终沉浸在虚无中的君伶仍然选择戴着面具,任由绝对意义上的漆黑吞没自己的身影,与现在包括将来的一切未知都融成一体。
“……”
君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不得不停。
于表里展现出连时间都仿佛静止的空间当中,虚空还在照常伴着虚无涌动,君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的波动。
而后,这分波动便一发不能收拾。
整个空间重新渡上了一层原始的浸润感,可它非但没有遭遇入侵之感,反倒被附以更加合理的意义。
除了水系,哪还存在任何元素有类似的包容力?
第一颗水珠诞生时,虚空同步响起了柔顺的脆响,那滴泛着荧光的液体悬浮于虚空,表面流转着不属于这片区域的奇异色泽,转眼间,那一滴水就以颠覆扩散理论的形式占据到了整个空间当中。
那当真是一副无比壮丽的景观,展示了从无到有的全部塑造过程,体现了水之元素充盈万物的无穷力量。
极度低频的震颤让君伶的身体知觉无从追溯地追加了一层沉重感,丰富的战斗经验促发头脑发出警报的信号。
富有活力的灵水持续聚集,渐渐淡出完整的人形轮廓,银发蓝瞳的少女终于显形——她踏着不存在的平面降临,浑身上下泛动着粼粼波光,足尖的落点之处绽放出水波涟漪,所及之处的空间瞬间被冲刷成半透明的水膜,整条法杖缭绕着跃动的活水,在虚空里留下灵动的轨迹。
闯入者正是洛贝莉亚,王国最年轻的精英魔法师首领,诺亚城的领导者和守护者。
“把莫辰交出来,否则,你走不了。”
少女宣告出这句话。
格外沉稳的声调与言辞本身所阐述的意义尽不匹配。
洛贝莉亚并非不愤怒,只是在是非成败即将定性的关键时刻,必须压制下来,或将之转化为力量。
她清楚自己该怎么选择,才能在与强敌的对决中争取到最多胜算。
仅仅这一句,就已全权表明完洛贝莉亚的态度,涵盖尽了不容分说的决绝,断绝了一切商议的余地。
她们甚至没进行过一回合完整的交流,这场对话就终以君伶的沉默结束——她清楚,不会再有任何有意义的谈判了,只剩下不死不休的战斗。
二人正式交上了手。
洛贝莉亚的法杖率先划出一道幽蓝的弧光,吸附周围的大片水域同步沸腾,浪峰化作千百条激烈的水柱,从四面八方缠绕袭来。
君伶的乌发在呼啸中散开,法杖顶端迸出刺目的紫电,电光凝成狰狞的雷龙,劈开坚实的水幕,利用扩散的余威持续压迫。
雷水交接之处,极高的能量瞬间将魔力汽化得具象成腾腾蒸气。
雷电裹挟着水流盘旋上升,在消逝的那一刻迸发出响彻空间的轰鸣。
四面八方的重重水幕纠缠上凌厉的雷霆,交战之迅,威力之猛,直构建出低温与高温并存的悖况。
君伶的法杖接连炸开紫色的电晕,在能够顾及防御的情况下逐渐占据了主导攻势。
一个电光火石的回合,洛贝莉亚的水盾尚未完全凝结就被雷电劈成雾霭,君伶正欲顺势侵入时,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绕至庞大战场边界的水之帷幕突地散射出万千锐利的雨针与水刃,君伶被迫挥杖向周围劈出半月电弧以作保护,洛贝莉亚趁此机会旋身而出,同时横扫挥出大片激流,逼君伶后仰避过拉开身距。
即便洛贝莉亚已在战前服用过最高品级的晶石,她与对方仍存在客观上难以弥补的战斗力差距。
可目前君伶掌控主动权的速度却比理论之中要慢上许多,是因除那之外,洛贝莉亚还借助了自己打修炼以来最为擅长的水系魔法:治疗术。
只不过,现在它该被称之为自毁术才是了——治疗术的基础原理被添加了一个负号,本是耗费灵力治愈身体的机制,反向转化成损毁身体增强灵力。
如此颠覆式的手段,代价自然也是永久不可逆转的,会毫无意外地抹除掉她在治疗方面所累积的付出。
此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疯狂至极,若非性命堪忧绝不会被考虑在内,毕竟那消耗的是过往至今的全部心血。
但洛贝莉亚自始至终理智得很,她特别清楚,这一刻没有谁需要被治愈,只有必须被斩除的罪孽。
为了拯救莫辰,洛贝莉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她以无比坚决的心志,弥补上水系魔法罕有杀技的疲弱一环。
不过,力战君伶这样的强敌,如此竭尽把时间线拉长也仍然是为最终目的做出铺垫。
每一滴飞溅的液珠都在折射中增殖,破碎的浪峰在溃散瞬间已孕育完微小的新潮,雷龙贯穿水幕,粉碎的激流只是化作细雨,在下落时凝成更厚重的雾墙。
与威力强劲而转瞬即逝的雷电不同,水包容万物且不会被取代的本质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当整个空间积累了足量的元素,洛贝莉亚终得释放最强水系魔法之一——
“水天一色!”
施放高级之上的超级别水系魔法,需要积累数年的基础灵力,在机缘巧合以及纯正的属性天分激活下,方能解除超越本身的限制。
洛贝莉亚悬滞半空,平举的双臂撑开纯白的魔法师长袍,碧蓝的瞳孔化作万顷光波,定于正前方位的法杖首端垂下一滴幽蓝的水珠,正如伴她登场时的那一滴水珠同样朴素。
那滴水坠入虚空地面的刹那,空间中以虚无构铸出的所有界限骤然消融,整片领域褪去混沌,化成通透无垠的水境——天幕垂落的水帘与地渊翻涌的浪涛浑然交融,再无半分间隙。
上下四方无边无限,天与水融成蓝白相接的一体,连时间都被水灵同化。
洛贝莉亚在这个空间里,又创造了自己的空间!
将虚无的界壁重置为翻腾着的、充满生命力的水源,真正实现了活水与苍穹一体,灵水与天空一色。
刚刚与雷电激战化成雾气的水原量返回,加注进这焕然一新的世界。
它们从没有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参与进包容一切的水体,那些曾被认定为“击破”的元素,此时通通闪耀出重生的辉光,生生不息地诠释出水的真意。
死气沉沉机械式流动的黑光,由生机盎然的活水取替,这一时刻,雷鸣哑然失声,霹雳的紫电凝滞到半路,光晕染开的墨迹定格在原位,转眼间君伶已被包围在了翻腾的水域当中。
置身于水的世界,她能感触到每一滴水的呼吸,也能听见它们各自的私语……
完美运转的水天一色,将万种生灵包揽为浑然的一体,摒弃掉一切异常的杂质与偏离的意念,每一层泛起的涟漪都倒映出完整的水影,恍若无穷嵌套的幻中镜像。
它已调整成全力攻击的模式,蓄势待发,那是整片苍穹都倾覆过来的威势,液态天幕垂落下千钧重压,将空气和光线都收容入内,看起来绝无回避战斗的可能。
君伶的视线透过这浩瀚而庞大的空间,放眼向很远的位置……未知的画面里,她好像看见了诺亚城始终不停的大雪。
当毁灭来临之际,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二人都是决心坚定到极点的人,只可惜,硬实力略胜一筹的君伶有更多的选择。
既然全无缝隙,就不去寻找。在真正走投无路时,各个方位都是出路!
隐藏于面具之后的瞳孔突然纵化成雷裂斑纹,原本只是缭绕在周围的雷光陡然向内收缩,在锐利的一声爆鸣中与身躯合为了一体。
君伶的躯体发生了极端的形态变化,骨骼分解为狂动的电浆,肌肉纤维延展成导电网络,脊椎节节分离,由电弧重新链接;心脏熔解为球状的闪电,在胸腔内以超脱理论的速度疯狂旋转,视觉不断压缩成紫白相间的奇点,直至眼瞳都坍塌成雷电的核心。
此刻的她通过将血肉之躯元素化,短暂突破掉机体和能量之间的绝对限制,转变成人形雷电的聚合体——这是连水元素都无法参与分解的形态!
穿出水域空间的一刹那,她的速度达到了无限大。
意识逐渐被能量同化,她正在遗忘血肉的温度、空间的触感、甚至是自己的感知,唯有植入脑海的皇室指令疯狂作响——那是绝对且唯一的优先级。
灵水对雷电之核进行了彻底的贯穿,在能量体化结束后,给君伶遗留下恐怖的内伤:高能量对冲引发了链条式爆炸,牵连到各处经络,覆盖性地对浑身上下造成无一幸免的损害。
这些伤有很多甚至不是灵水直接创出的,更多意义上,是源于君伶自我幻化的雷电之核所导致。
哪怕面对洛贝莉亚最快速推动的超级别法术,以君伶的实力还是可以先行硬抗攻势,而后稳步取胜。
可在一开始,获胜就从来不是她要追求的,甚至那根本没在考虑范畴之内。
与攻守兼备的水系魔法相争本就必然要消耗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水天一色的同化效果极为夸张,在这个状态下释放的能量形式都会被水元素解析重构,让攻击力大打折扣,那样的话,战斗要被拖得太久太久。
所以,君伶选择了看起来最不可思议的举动,宁肯主动避掉能胜的战斗,宁可自陷负伤!
但其实,她的疯狂亦体现出某种意义上的穷途末路!
逃离战场的君伶按照原本的计划路径扎进下一个空间,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她的速度仍维持着至高。
刻骨的疼痛、难以补救的损害……这些代价完全等同于无。
洛贝莉亚的水域仍在用流动阐述着生息。它完好无损,只是失去了目标。
整个空间只剩下最后一抹转瞬即逝的雷影,终于为这场胜负未分的战斗留下遗憾的空白。
……
现实里,艾诺的双臂仍在紧扣伊莱像似颤抖实际绝对静止的脊背,意识已经沉浸到冰晶的守护之中。
那里只有混沌初开的静谧,悄然抽芽的永恒,以及把坚冰都渗透成水的拥抱。
雪花悬浮在空中,折射出吞咽的离别:瑾独自背负使命跨离过境的一幕忽隐忽现,莫辰三步一回首的背影在冰棱循环播放,艾诺甚至看见了他自己转身去追逐莫辰哥哥的瞬间——它们转瞬即逝,没有救赎的宣言,没有顿悟的泪水,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容许生离死别。
伊莱要带着艾诺一起找见伙伴,在永恒安定的世界永享幸福。
冰之神力即将以诺亚城骑士团为原点,遵循特定的秩序和路径同化万物,它自始至终都只有最纯粹的愿景。
圣洁的冰晶从艾诺的脚底开始,慢慢向上覆盖,那层冰晶与呈现在外界的寒冰仍有不同意义,是专有的、独属的、至高层级的庇护。
在感知到透入视线的全新世界时,艾诺并没觉得惊恐,虽说情感还未开始接受操持,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担心。
然后,他看见了瑾哥哥从云的那边归来,手里有给自己特意带回来的零食;他看见了莫辰哥哥去而复返,望向自己满脸宠爱……艾诺露出了笑容,露出自从瑾哥哥离开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冰晶已经渡到了艾诺膝盖的位置,等到收容完毕最爱的伙伴,领域便会开始扩散。
可是,这在理论范畴内绝无阻止手段的步骤,突然中断。
那是一股不顾一切的精神魔法,是一段无形无色、却附带以无上勇气的特殊音色,是直面一位创世之神的奋不顾身,是对一条待完成法则的私语和力劝……
对比冰之本源的力量,它的作用明明等同于全无。已经释放出力量的伊莱甚至可以完全无视,不去接收。
但他就是暂停了。
“……”
精神魔力仍在持续施法,不会有停止的意图。
君伶顺利抵达九龙大殿,如愿参见到“神秘人”。
她本以为神秘人会忙到焦头额烂,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在已如雨点般打过来的告急文件中给出了提前准备完毕的东西。
君伶没停歇半步,即刻踏上了下一波征程,皇宫之外,求见的传讯不绝如缕,她没有回头也知道神秘人依然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像在沉思,像在等待。
她很快也就明白了。
是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尚未现身,一个能够为一切做下决定的重要人物,或许能让此刻的所有举动都成为徒劳。
历来心如止水的君伶在这一片段终于产生了一丝波动:一向惯于左右任何人命运的神秘人,却即将由他人铺写最后结局,一时恍然到有些不得适应。
跨出最后一道异度空间,君伶来到现实世界。
此地是一处隐秘的荒原,经过皇家运作而不可能被生人察觉,空旷的原野寂静得可怕,只有自然存在的声音,君伶踏着杂碎的砂砾,飞速奔行。
算上时间……培养舱那边大约能恰好完成。她现在,必须立刻把处理完毕的莫辰带去九龙大殿,越快越好。
风声忽然消失了,君伶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分贝越来越高,到第七次时,已与脑海中幻现的轰鸣齐声作响。
她没打算减速,但速度还是不可控制地慢了下来,刚刚由水伤导致的疼痛也更剧烈了一些。
靴底传来的温度在升高,不是来自地热,而是亿万电子奔涌摩擦的赠礼,细密的震颤从脚底一直爬上脊椎,引发更高频的共震,晶粒岩层熔断的呜咽直让她的后颈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太阳穴迸发格外激烈的跳动,那是生命体对危机的自然预警。
“……”
法袍上的魔法符印挣脱掉束缚,自主编排出应激性防御雷网,下摆扬出收紧的姿态,被怪异的静电场凝固成雕塑般的褶皱,呈现出自动防卫机制。
法杖开始不受控地低鸣,内部发生了能量回路的异常脉动,那些本该流向自己的雷元素,此刻却疯狂涌向前方的未知,如同铁屑奔向强力的磁极,拔出的刹那,杖顶同步亮出警戒的幽光,不断翻腾出失控的预兆。
雷属性法术天性敏锐,在察觉到同一类尤其是上位者时,总会产生本能的回应。
一切都在阻止君伶继续前进。
可是她不能。
青年立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漆黑如夜的骑士服笔挺若刀裁,领口镶嵌的寒铁护纹泛出忽隐忽现的冷光,与手中银剑的锋刃同形成严酷的呼应。
不仅是剑尖精准的与地面隔空垂成七十五度角,连每个关节角度都精确得令人发寒,几缕散碎的黑发掠过眉骨,在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投下刀刻般的阴影,深紫色的眼瞳与暮色天空融为一体,深处积淀着雷暴旋涡,当瞳孔闪烁过电芒,仿佛天穹都同步赋上了雷电的息影。
最奇特的是,他的脸上表情所展现出平静与杀意并存,没有恣意,也没有怒容,将即将到来的取胜归拢为理所当然的常情。
那是拉塞尔王国最年轻的近卫骑士,烬夜。
君伶霎时醒悟了。
她眼前浮现过事件的所有原貌,读透了那个疯狂的做局。
它明明大有破绽,却反常地被无限推进成功的概率,借助的正是烬夜一贯以来不需特意塑造就受人悉知的作风。
在皇家花园,当他面对祭司明牌放言预定弹劾且不依不饶只留出四十五天的期限时,持续受瑾重压的君伶自然以之为来之不易的喘息机会,可一切都只不过是障眼的手段而已,烬夜已与莫辰完成联合的密谋,发出刺向心脏最致命的一剑。
当初,如果神秘人能够发动力量展开细致调查,察觉真相并不困难,但几乎所有的资源都已为远在异国的瑾分配布置……一切都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她现在,要被迫面对烬夜。
如果洛贝莉亚单纯是出于拯救莫辰的目的,那么烬夜还要做得更多,遮天蔽日的雷影中所弥散出的杀气应证到了这一点。
烬夜向来不把正邪和上下尊卑挂上联系,他会果决地斩除邪恶的根源,他会不惜一切地荡平所有不义,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数不清有多少次以下犯上,不顾忌任何余地去直言上谏……从稳固的皇职祭司、迄今未得踪迹的弟弟、莫名出走的瑾等一系列事件中,烬夜感受见了重重的阻碍和不可透视的迷雾,现在,当一众扑朔迷离的事实偶然又必然地牵扯到一起时,他更誓要挖掘探究出背后的全部真相。
或许正是因为他整个人都如此纯粹,才能够伴生出纯粹到了极点的雷属性。
烬夜的视线淡淡扫过君伶戴着面具的脸,眼里表现出的不屑与在皇家花园见面的那回完全一样,而且他并没刻意保持,只不过一直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罢了。
无论是调查,弹劾,还是战斗。
“给我。”
然后,他发出了第一道命令,同样也必定是最后一道命令。
仅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既没额外的废话,又没留下任何商讨的余地,他甚至没有额外想问的。
在九龙大殿上带来的东西就在君伶的法袍内,哪怕经过处理化成隐形状态,对近卫骑士来说看穿仍是轻而易举。
君伶很清楚地知道,对方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自己连拉扯的机会都不会有。
整片荒原的电流都如幻象一般集聚到中心点,还未正式开战,那柄银色重剑上已然构划出她未来尸骸的轮廓线。
脑海里自动出现的千百种死亡方式,此刻终于坍缩汇聚为眼前唯一的真凶。
这一刻,即便坚定如此的君伶,也不免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不是茫然于纠结自己是否要去做什么,而是渐渐意识到,即便粉身碎骨,把灵魂都挫成灰烬,也大抵不能改变局数。
她只能走下去,她没有选择,甚至早在许久以前,她就仅剩下了这一条路。
战斗再次拉开序幕,相距足有五百米的烬夜在一个转眼便已踏着雷霆闪到君伶跟前,斩击出摧枯拉朽的一剑。
这个瞬间,君伶视线里所接收到的,是整个天地都砸过来的视感,连带着无尽的狂雷和电闪,陷进似真似幻、虚实混淆的困境。
还未交手,烬夜便已率先负伤,他习惯性地动用天雷罡剑,力求一举拿下。
只第一击,君伶就全然无法招架。
她堪堪抵挡住重剑的实体,再也无力应对扩散的雷霆冲击,分散的余威各个演绎出极尽的杀招,险些在一瞬间把她蚕蚀殆尽,雷龙尚未组合出完整的构型,就被狂猛的攻势冲得四分五裂——烬夜向来以爆发力强大着称,哪怕正常的状态下,君伶也很难撑住初期,更别说现在为脱离洛贝莉亚受过重度内伤了。
君伶将施放出的法术幻化成雷龙形态并非为了炫技,而是要构建立体的防御,保证魔法力更持久,更灵活,更易于应对变数。
不光是她,几乎所有修炼者都会如此,但烬夜是个例外。
对他来说,那些做法太过多余了,会延缓和阻碍进攻的频率。
重剑斩出之时甚至没有多余的剑光,是剥离所有矫饰的纯粹能量,力保招招致命。
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烬夜每回合施展的剑法,都是绝对的终结之式,他有充足的自信随时拿下胜利。
实力所致,每一次挥剑都能生生把空间撕裂开一块焦糊的口子,那些裂口在诞生时就被赋予上了雷的生命,新生同步伴随着攻击,攻击,唯有无穷尽的攻击。
战斗明明刚处在初始阶段,君伶就已经受了非常非常重的伤,别说反击求胜,哪怕招架都已是奢望。
血液甚至来不及展现出流动的特制,便在极高的温度下凝固成焦黑模糊的一团附着到肉体上,高额的能量炸穿黏膜,成群的毛细血管在静电场中破裂,体内循环出一片血腥的红雾。
皮肤下跳动的不再是血管,而是失控狂窜的雷电,经脉被汹涌的雷击齐齐斩断,神经传导在强电破坏下无奈罢工,只剩下不断突破极限的剧痛恨不得把身体撕裂。
只是到了第七击,君伶浑身各处已现多达三十七处触目惊心的致命伤。进攻的招式已然奏起终章的电响,誓要把敌人焊死在雷霆的处决之界。
……君伶一直在做着准备,早在感觉到异常的雷电气息时,就着手隐秘地调动藏于法袍内的物件了。
她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调到最前,让烬夜一拿到手,便开始自动解读……然后,趁机离去。
会有时间的,一定会得到大量的时间。
她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当皇家隐蔽的面具终遭揭露时,一切都再不可收拾,动荡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激起千层骇浪,政权与人心一同崩解,烬夜的怒火注定焚尽王国任何一处角落。
可是,没办法了,不然她会被当场被杀死,君伶还有不得不做的事,因为尚且未现身的瑾,和诺亚城的伊莱,比得知了真相的烬夜还要可怕。
君伶终于抛出了那枚闪着明亮光芒的芯片,这举动仍处在半主动和半被动之间分辨不清。
烬夜并不在意,能达成目的便是成功,最重要的一直就是截获记忆芯片,那里面包含着各种谜题的真解,是看透迷雾全貌的唯一。
他即刻收回攻势,中止了对决。
芯片在空中划出半条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到烬夜手中,当指尖传来轻微的灼热,记忆的粒子也伴着旁白同步移入大脑。
……
看见朝思暮想唯一的亲人后,烬夜握剑的指节猛地痉挛抽动一下,这竟成为了他最后一个动作。
……小染!
而后,他的瞳孔骤然扩张到极限,脑电一瞬间就把灵魂炸个粉碎,让他暂时以无从定义的状态暂存世间。
在任何除魔行动都力争先锋,从零开始行于政治场见证过无数出卖与背叛,卧底于异端组织接触邪教活动,出征他国调取屠杀灭绝一类文件……烬夜本以为,自己已是见过各种形式的顶端罪孽了。
小染!!!!
小染!!!!!!
烬夜向来不习惯自我欺骗,虽然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失踪的小染,但心里或许清楚弟弟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
凭自己从不留情的除魔方式来看,他一直以为弟弟死于魔族的蓄意报复。
作为S级供应体的烬染,早被王国觊觎许久,在合理的时机,由皇家成员秘密绑架走,带去了地下四层研究室榨取巨额能源。
无数根管线把娇弱的皮肤插得千疮百孔,数不清的药剂溶解了脏器和组织,天生残疾的双腿被针头生生累计到扎断……更恐怖的是,被拆解、改造得支离破碎的烬染,始终被强行保持在存活的状态。
当专研意外接触到冰之本源的概念时,他继而被制作成了可操控的融雪环,去作冰之本源的提取尝试。
杀戮锁链的尽头.……竟是一直被攥在的王国手中。曾以斩魔除恶开辟出的前路,如今才发现途上尽是至亲的血。
烬夜发不出声音了,可沉默比咆哮更为致命,悲恸超越声音能够表达的极限,绝对寂静中崩塌的没有轰鸣,只有湮灭,正如真相的残忍程度从来无关分贝,而是以心脏的撕裂程度丈量。
地面上带电的砂砾开始融化,晶化的土壤渗出破碎的眼泪,天地成为了同样的控诉者,宇宙间的一切物质皆被覆盖上一层痛苦,惨淡的光线折射出所有道路尽头的荒诞。
他毕生守护的一众城池终于以能量的视野显形:每块土地是压缩的骸骨,每座高耸的建筑都是竖立的培养舱,连风中都飘荡着散之不去的惨叫和狂笑。
……
雷霆不会磨灭,他的处决还在继续。待颠覆性的痛苦与仇恨重塑完这具肉身,他要把罪恶,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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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付出的代价早就无以估量了。
君伶拖着残损的身躯,强行忽视掉死亡的报鸣,赶去研究室的路上。
她顾不及处理任何一处致命伤,包括视网膜遭到的破坏,视线占满了光怪陆离闪烁无常的白紫电芒,导致她无法看清路径,所幸早已把方位牢记于心。
除了带走莫辰这最后一张漏洞百出的底牌,去往谈判桌殊死一搏,还能怎么办呢?
君伶隐隐有很不好的预感。
烬夜的出现,明明代表着其已经与莫辰完成了共谋。那么,即使暂时未得知真相,他们难道就不会预料到莫辰下一步的遭遇?因何又放任不顾?
……她推测出一个非常符合莫辰个性的结论。
为了最大程度隐藏端倪不被察觉,他仅仅借助烬夜的强电减缓心脏活动,便去以自身的意志硬抗住所有改造级别的酷刑。
那在理论上根本就是不能实现的。
为莫辰开设的临时研究室动用了皇家全部的力量,除去以改造为主的药剂,其余的各种折磨都已无限接近于地下四层的程度。
单独依靠意志这种可能性,早在计划开始之前就排除掉了。
但是…真的可以拿理论去衡量莫辰吗?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们四个骑士创造不到的?
推开了培养间的感应门,君伶有幸见证了正在上演的奇迹。
这里没有垂死的成品,只有刺破永恒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在之前,君伶已临近失去视觉,现在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莫辰的光芒能剥开一意义上的黑暗,让她完整见证到肉身对抗禁术的奇迹。
承载莫辰的培养舱怦然碎裂,溶液混合着舱皿碎片散落开来,还未落向地面便被绽放出的极致光芒罩住,而后凭空消失,再也无处可寻。
与向下坠去的虚无相反,耀眼的光幕托举着无数星尘缓缓上升,在空中聚成绚烂的光点,少年的身子在不断上浮中缓缓舒展,酮体全无湿润的痕迹,只有闪烁着的亮眼金光,周围的黑暗逃也似地散开了,这片区域比世界上任何一处地带都要明亮。
……真是无比壮丽的一幕。
这一刻,君伶的内心平静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
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她并不抗拒。甚至隐约有些抓不着痕迹的熟悉之感,或许在某个齐行并进的世界,正是她引导着莫辰做出了这一切。
莫辰慢慢睁开了眼,眸中展露出神圣的精光。
他宛如重获了新生——不,他从来就没被毁灭过,恐怖的刑罚实际不过是为他剥离污秽、淬炼本质、重铸形态的过程。
也正是在此时,君伶明白了全盘皆输的首要原因。
皇家错误地认定禁术能够湮灭一切,但纯阳之体的莫辰打破了这一幻想。
假如未以禁术对浸泡液进行过淬炼,结局或许还有待观望,不过一旦启用,就注定绝无任何变数了。
当光明浸透每寸骨髓,肉身便能成为正义的化身,当黑暗妄想吞噬光明,就注定要被圣光净化。
那是一种超越限制的觉醒,莫辰打破了枷锁,淋漓尽致地展示出光明不可磨灭的特性,他再也不会受任何罪孽囚禁,再也不会被任何诅咒玷污。
正式回神前,莫辰照旧念过一遍挚友们的名字……那已经完全镌刻在灵魂之中,为保持不溃承担下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当少年瞳孔之中的光辉汇集过来,君伶深刻地体悟到自己在接受审判,接受正义的审判。
“束手吧,你没有选择了。”
莫辰的言语是宣判,是唯一的定论。
选择……君伶又一次听见了这个词语。
可是……她明明早就没有了啊。
在初次沾染王国的秘密时,她已经在极致的矛盾中纠结过了,已经完全泯灭了思考的权利了啊。
……
连希望都不能支撑君伶继续战斗时,绝望却驱动了她再次举起法杖。
既然君伶仍要负隅作战,那么莫辰自然会奉陪到底。
在结果毫无悬念的战斗即刻打响之际,莫辰周边的光粒泛起柔美的涟漪,然后进一步拉长,形成错落排列的光柱。
这一变化并不突兀,它们好像时刻都是在演练着,做着等待的。
耀眼的星光中,渐渐淡出了一个人形——先是飘动的骑士服衣摆,接着是整齐的黑色发梢,最后是握在手中的紫色机关扇,他的感情充沛而丰盈,望着莫辰的赤色眼瞳里流露出世间最温柔的笑意。
“莫辰。”
他和从前一模一样。外表、眼神、感情……一切如初。
“瑾!!!”
自从瑾不辞而别,莫辰每时每刻都被思念和牵挂侵蚀着血肉,他又不得不强行表现出坚强。
一直以来,他为了追查真相全力以赴,步入致命的风险局,甘愿承担一切痛苦……当执念纯粹到化作实体,当回忆固执地凝滞出血肉,连时间都会为这场终得的重逢屏息陪衬。
黑发少年微笑着伸过手的刹那,莫辰心脏的最深之处突然传出一阵显着的触感——那不是疼痛,而是所有被时光割裂的羁绊在重新愈合;落入瑾真实怀抱的一刻,他的身体并非简单意义上的瘫软,只不过是一切重担卸下后的解脱,战前习惯性的绷紧舒缓地松弛下来,每一寸筋骨都放松成最原始的纯净。
“该好好休息啦。”
“睡吧。”
莫辰侧着的脸半埋进瑾温暖的臂弯,凌乱的发丝被光尘梳理成流淌的星辰,眉心的挂念被渐渐抚平,眼角不再有噩梦催生的颤动,他真的闭上了眼睛,睫毛挂着的细小泪水随着平稳的呼吸起伏静静闪烁,被瑾宠溺地伸手拭去。
分离以后,总是以防御姿态入眠的莫辰终于松开本能握紧的右手,连昏迷时都紧咬的牙关在此刻都柔和如新月,现在,是首次记录上的美好姿态,没有防备直立的汗毛,没有无意抽搐的肌肉,没有在梦魇中虚空抓起的手指,所有未能言说的疑问,都在永恒安宁的睡眠中得以化解。
瑾的最后一步不是任何形式的攻击,而是最完美的治愈。
“结束了。”
少年抱着熟睡的莫辰,半侧过头面向君伶微微欠身颔首,给以最后的结语,而后转过身,直奔诺亚城的方向。
——该回家了。
望着瑾怀抱伙伴、踏着漫天星光的离去背影,君伶出神地愣在原处好久。
是啊,都结束了。
明明在诺亚城下起大雪时,败局就已经定了啊。
到底还在挣扎什么呢?
少女从那个背影里,看见了一个全新时代正在缓缓揭开序幕,宏伟的蓝图万般耀眼,直让面具之后的她,首次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轻松了。
……
拉塞尔王国犯下的原罪不仅有暴行本身,更是忽略了一个绝对的大前提——任何试图把生命解构成算法的行为,最终都会陷入无解的死循环。
A级少年的日提取量接近全王国的日晶石供应,S级少年的日提取量足够为大型城市预备全面升级……在他们自诩掌握了最优解,强行用冰冷的数字丈量生命的宽度时,毁灭的驱动便已同步趋近于无穷大。
艾诺在精心地给三个哥哥烘烤甜品,烬染为烬夜戴上他亲手编织的围巾,从未交过友的伊莱第一次为大家准备礼物,面临危险时保护伙伴的本能先于思维反应的莫辰……这些温馨,简单,却又难以阐明的片段,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小日常,也统统是规则无法触及的层面,能汇聚成击穿所有定律的奇迹。
这个曾以荣耀与正义自居的国度,正经历着比魔潮更可怖的自我瓦解。
所谓以少数人牺牲换取多数人繁荣的行为,本质是被精致包装的至上暴力,是精心伪装的慢性自杀。
当权力开始分算生命的重量,所有的未来都成了献给死亡的贡品,王国创造的不是能源,而是能够无限制流传的可怕诅咒,研究室中流淌的能源并非推动文明的生机,而是将种族拖向深渊的毒药。
那些无辜被封印进培养舱中的少年,他们的每一声笑音都在腐蚀王国的根基,每一次抽搐都在动摇全体人类共筑的精神之网。
持权者沉浸在能源产出量的增长曲线中,在虚假的繁荣下醉生梦死,却忘了痛苦是连通所有生命体的量子通道,黑洞形成时吞噬的不只是物质,还有整个星座的光。
当整个国土沦为巨型能源室,大地流淌出黑色的血,所有王国子民的身体都被植入能源抽取装置,浑身布满针管器械的药剂合成人游荡在外时——确实再也不会受魔潮所慑,因为它们俨然已经成为比魔物更可怖的存在。
任何建立在践踏生命之上的繁盛,终将孕育出毁灭自身的怪物。
以拯救为名的掠夺实际是在肢解文明的骨骼,王国改变了原始的死亡定义,让活着的人被迫变成移动的墓碑,那是践踏底线的恶,违背了发展进化的主要原则,颠覆了文明本身的意义,必定触底反弹。
王国的倾覆看似非常偶然,如果不是错误地提出融雪环肆意破害伊莱的身体,导致他的冰之本源成功觉醒,拉塞尔王国的境地上也不会突然诞生实力堪比魔龙的概念之神。
但实际上,那是歪曲伦理法则的必然结果:所谓牺牲一人拯救十万人,不过是让十万颗心脏从此停跳在过去的某刻,而非拯救。
譬如艾诺再也等不到和瑾哥哥下个月约定好的共进晚餐,他的时光将永恒地停留在那里,把未完成的时态构成最残忍的语法暴力,他将永久活在被切断的平行时空,终究造成维度的错位……一切因果皆已悄然循环相扣。
而且,系统性屠杀从不会精准停在提前设立的警戒线前。
当莫辰发现骑士服和骑士剑的能量来源出自他一直保护的王国子民……
当艾诺发现他最重要的三位伙伴被王国标注为S级供应体……
他们翻起的风浪,或许根本不会比现在小。
毁灭者从来都是王国,骑士们一直所争取的,是真正的净化。
……
瑾一刻不停地赶往诺亚城。
诺亚城的冰雪留在半空,与整个城市一同静止。在外看过去,十分违反常理,令不可思议。
但瑾没有丝毫迟疑和畏惧。
因为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思念的本体。
在冰雪笼罩的区域里,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早就被重置化、定下了独立的法则。
所以,瑾的第一脚刚刚踏进诺亚城,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骑士团的中心——那是伊莱为伙伴们开辟的,永不关闭的特别通道。
再没什么能阻止他们的重逢。
“伊莱!”
瑾拥抱住坐立的伊莱,四人的体温终于连环到一起。
莫辰还在安稳地睡着,膝盖以下已落进纯圣冰界的艾诺惊喜地微微仰头,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瑾哥哥,你回来啦!”。
两个世界的他,都很高兴,只要能和伙伴们在一起,无论怎样,都足够了。
“对不起。”
瑾哽咽着,轻轻道一声歉。
“我回来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成了这样两句。
躯体接触中,他们完成了灵魂的重合。
伊莱得以悉知瑾的一切,他的心意,他的努力,他的决绝,他的悲痛……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心理历程,一件件波澜壮阔的史诗瀚业,他全然理解了伙伴因何而去,读透了伙伴的一举一动,深刻感悟到伙伴为这最终重逢所付诸的心血。
已经作为创世之神存在的伊莱,拥有超脱的洞察之力,能够站到更高的视角,不仅可以望见未来,甚至还能介入其中,强行扭改某些结果……
他看见瑾备好了一切,在星罗大陆建立好了稳固的独立势力,皇室不动则已若要活动即受全面的限制,再无任何翻转的机会。
他看见了皇家最终和平移交权利,拉塞尔王国的未来主由他们四人引领着书写。
他看见了艾诺想要偷去小吃街又一次被瑾发现时,调皮地吐出舌头。
他看见了演武场上,夕阳的光辉照亮了莫辰的笑脸。
……
伊莱彻底放下心来。
——不需要再去纠正什么,他们的未来很是美好。
大家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
确定了无法得到冰之本源且不能借助到它的力量,皇家便将伊莱发配给诺亚城作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意图打造一套原班原底的皇家骑士团,继续在错误的大前提下试图把王国发扬伟大。
皇家制造出的惨剧影响极深,所幸也就到此为止了。
伊莱是终结这一切的人。
冰之本源将会在本人的意念下,回收回伊莱的身体,让所有生命体返归到正常的世界中去。
这一过程释放出的夸张能量足以建成一个国家。
伊莱将把绝大部分能量储存,用于维持住王国的现状并保障继续发展,接管原皇室的错误代替他们弥补。
由于时间具有不可逆性,他不能改变既定事实,只能让大多数人忘记所发生的一切。
最后,他要亲自把地下四层那些困在过去的少年们,送去未来,再完全抹除他们存在的痕迹,使其在另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中重新运转生机。
瑾在星罗大陆的游历收获颇多。
首要的是,他已通过更高级别的方式,得知了小染的心意:那个时候,皇家为了确保安全,绑架走烬染后将之囚禁在密室一段时间,预感到了什么的他,拖着虚脱的脆弱身体费力地留下最后的痕迹——果然,善良的他不忍心自己的国土发生战乱,祸及万千无辜的平民,也不愿意让哥哥永生沉浸在痛苦之中;假如一切能够走向更美好的未来,烬染愿意抹除自己命运上的所有不公。
这一刻,骑士们无不为之悲痛心碎,就连熟睡中的莫辰都流下了热泪。
除这之外,瑾在星罗大陆接触了诞生于拉塞尔王国、现已在星罗大陆驻足生根的洛家。
堂堂精英魔法师首领洛贝莉亚,便是家族之女,她未随洛家迁移至星罗大陆,而是选择了留在王国。
瑾从中发觉了一个被埋葬的秘密……它事关与骑士团关系微妙的一位少女,当瑾得知关键时刻是她挺身而出延缓了艾诺的收容速度,即刻就决定为她完成至少一场重逢。
如果在整合全盘的重制中强行挽留住某一段时光,很大可能会导致结构的错乱,所幸瑾还有歃血命纹。
那是相国之子独有的护体圣物,瑾在危机重重的异国之旅中都没有消耗掉它,现在正能派上最大的用场。
等同于“消耗”一回生命,换取一块短暂留置的光阴区域。
揽云紫扇手持端的位置开始闪烁光芒……
————————
男孩仍是一副乖巧、柔弱的样子,紫粉色的眼瞳里是定格住了的纯洁,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小心翼翼地为哥哥包扎身上的伤口。
烬夜的伤当然还是由他自己所创,频繁动用天雷罡剑,致使层层伤痕反复覆盖上旧伤,已然打造出一副雷电之躯。
男孩耐心地处理着,治疗着,擦拭着,让一切恢复如初,同时悄悄消抹掉自己的存在。
哥哥果然一点儿都没听话。
只是烬染再也不忍心责怪哥哥了。
然后,烬染又亲自做了一顿最为拿手的甜品,揽着哥哥的胳膊,在温馨的小屋里一同享用。他们度过了很开心的一个下午。
时间过的真快呢。
该走啦。
即便是歃血命纹,也有时间期限的吧。
……小染太懂事了,他一向都是如此,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
望着弟弟微笑挥手准备离去的背影,烬夜明明在保持着平静的心,却不知因何跳动得快了半拍。
“小染……我可以再抱一抱你吗?”
“ 哥哥…… ”
兄弟俩的眼泪在拥抱中融合在一起,组合成一颗永不消逝的固态物。
烬染带着它一起离开了。
————————
洛家在诞生之际就伴随着鼎盛,其势之大仅次于皇室,一度发展成拉塞尔王国的中流砥柱。
故而培养出洛贝莉亚这样的天才水系魔法师也不足为奇了。
罕有人知的是,洛家曾经也有一位女孩,得到过同等资源的培养。
她的名字叫洛安莉娜,主修精神系,是洛贝莉亚的亲妹妹。
她们主修之力一内一外相辅相成,本应顺利长大成人,一同将治疗类法术推向巅峰。
当精神魔法终被敲定归结为异类法术时,洛家毫不犹豫地弃小顾大,即刻将洛安莉娜从家族除名,再扫地出门,然后动用另外的手段,让洛贝莉亚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妹妹。
原本背负着艰巨使命的女孩突然遭到了如此的无妄之灾,强行与骨肉分离,被放任自生自灭的那一年,她才只有八岁。
这段残忍的历程就连皇室都未曾得知,在冰之本源和歃血命纹的作用下,这对姐妹相认了。
“姐姐。”
面向曾经的骨肉至亲,莉莉安终于是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她的这声称呼,饱含着动容,饱含着凄切,饱含着憧憬……和释然。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姐姐了。”
“保重,我走了。”
洛安莉娜早已不存在了。她,是莉莉安。
莉莉安要继续随性、潇洒地活下去,永远不受牵绊,再也不会感到惧怕。
————————
最后的一步,是伊莱温柔地退去瑾的一部分记忆,与这场灾厄的全部关联。
当然它们没有消失,是会在未来以其他形式渐渐恢复的,但是现在,瑾将暂时遗忘。
不知是伊莱的擅自做主,还是瑾未说出口的请求。
结果更可能倾向是前者,因为伊莱在复刻瑾的完整历途时共鸣了他的心跳与感触。
太夸张了,那明明已经是不能承受之痛,可他直到现在还坚强地压制,不去展露半分……伊莱心疼自己的伙伴,仅此而已。
一切,归回本位。
————————
思念得到响应,满城的冰雪终于消失。
守护的执念散去,万物精准回拨至异变以前,时光从冻结到解冻的期间全然未得流逝,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悄然融化掉了所有的污瘴。
诺亚城的生灵未曾受到惊扰,所有人都没有过相关的回忆,城外的人只是隐约记得诺亚城下过一场好大的雪,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这是大家共同写就的完美结局。
……
艾诺的双腿突然失去了知觉,膝盖以下的位置用不出一点力气,且无论如何都查不明原因。
洛贝莉亚前来检查,确定需要一年左右的治疗期便能恢复正常,并负责起这项任务。
治疗开始时,她也惊奇地发现,自己治愈术的水平速度平白无故地退步了一截,不知是因何导致的。
瑾为艾诺定做了一个专门的轮椅,想去哪里活动的时候,暂且只能由伙伴们推着了。平日最好动的小少年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洛姐姐,没关系的~”
“哎呀,莫辰哥哥,不要沮丧嘛!”
反倒是莫名受伤的艾诺安慰起了大家,天生开朗的他的确不在意,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就会感觉发自内心的幸福。
数月后,莫辰主动推掉了晋升机会,他要在下一年,与三位伙伴一同进位成皇家骑士。
……
夜深了,烬夜回到家后伏在桌前继续工作,卧室灯光明亮,他能从每一寸光阴中感悟到来自弟弟的爱意,安安静静地进行着陪伴。
记忆里那回高阶魔王的临时突袭,是烬染挺身而出为大部分平民周旋出了时间,最终因天生的腿疾无力脱离,英勇牺牲。
痛心无可难免,但烬夜为弟弟而自豪。
过了很久,青年仰起了头,视线落向墙上的遗照。
“明天就是节日了,小染,很久没有出门了吧,哥哥带你一起。”
……
又是一年冬天,可诺亚城却不再下雪了。
新年的前一天,长街熙攘,万家灯火,这里有着最深邃的安宁。
阳光照耀起四个少年的面容,最前面的艾诺坐在轮椅上,兴奋地四处张望,莫辰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挽着伊莱,瑾则习惯性地负责起引领的任务,他们在欢声笑语中慢慢行进。
“哇,莫辰哥哥,那边有冰糖葫芦小摊欸~!”
“想吃啦?我们这就去买,好不好?”
“小艾诺,嘴巴很馋嘛…”
“哎呀,瑾哥哥你…!!”
“冰糖葫芦……我也想吃。”
“好,好,大家都有!”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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